程烈轻声道:“所以,他发现了那些人在做什么,而且早就跟你说了。”
杨老爷子看着远处的旗杆,移开了目光:“是,他认为这里面有问题,而且不是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能解决的,所以他来找了我。”
“但是你没有帮他。”程烈说。
“是。”杨老爷子佝偻着背,眼神有些浑浊,“我明知道他的判断都正确,但我没有帮他。”
“你早就知道陈家和江家背后的那些勾当。”程烈声音很低很低:“他高估了你所谓的正义,你低估了他的勇气。”
杨老爷子看着面前的故人之子,愧疚和感伤一涌而上。
“我曾以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但你说得对,这些在他的勇气和正义面前一文不值,我做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直接让他枉送了性命。”
程烈对面前这个老人的感情很复杂,他出身穷苦,参与过战争,后来身居高位,他有一双洞明世事的眼睛,通达但又城府深沉,可当真相被揭开,程烈却发现他跟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永续,可以牺牲掉一切他认为无意义的人和事。
也是,程烈想,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根本也坐不到这个位置。
程烈自嘲地笑笑,“所以,你为什么决定要帮我?”
“娇娇为了你做到了这个份上,宁可跟陈行止结婚,就为了借我的力量以使陈江两家内斗,她知道光凭她一个人来求我,我不会插手,但如果把整个家族的安危深度捆绑,我就不会坐视不理,在这点上,她不愧是我的外孙女。”
“还有,她流产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吧?她为了添一把东风,真是煞费苦心,算准了我的恻隐之心—”
程烈绷紧了身体,他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打断了杨老爷子的话,只说道:“她一直以来都是对的,她的正确在于,从来没有对你们抱有任何幻想。”
话毕,程烈不再停留,留下身后一脸惊痛的杨老爷子,又转身回到了病房。
周湘云已经醒了,见他不在身边,很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看见程烈的身影,像是松了口气,略带气闷地说:“你说过不会一声不吭就走的。”
“嗯。”程烈走上前,捋了捋她额间的头发,“我这不是来跟你报备了吗?”
周湘云不说话,好半天,吐出一句:“你要走了?”
程烈扯了扯嘴角,哽声道:“嗯,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我怕你回来就见不到我了。”
“不会。”
“我活不了多久了。”
程烈揽住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双唇颤抖着,极力隐忍着情绪,紧闭双眼,一语不发。周湘云却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抬起手,轻轻地,带着无限眷恋地握紧他的手。
“去吧,”她说“去做你要做的事,我不会死的。”
她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在不见到你之前,我不会死的。”
周湘云是通过新闻听到陈家的消息的,陈量涉嫌贪污被送审,新闻播出的那天,恰逢鹅毛大雪,周湘云躺在病床上,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最好的生日礼物。”
杨之洁没太在意,随口问了一句,“今天谁过生日啊?”
周湘云笑笑,把电视音量调大了些,“没什么。”
杨之洁也听见了新闻,只说:“你怎么办?当初我就说了让你跟陈行止结婚之前想好了,就他那个爹,年轻时候就不着调,我都懒得提。”
周湘云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
“长点心吧。”杨之洁恨铁不成钢,“跟他们家当亲家我都觉得晦气。”
周湘云笑着点点头,“是挺晦气的。”
“那个陈行止呢?他爸都被抓了,他怎么没事?”杨之洁给周湘云盛了碗汤,问道。
周湘云看了她妈一眼,垂眼接过汤,没说话。
杨之洁看她这样就不再问了。
周湘云却突然说道:“妈,我想出院。”
杨之洁吓得把饭勺扔下,赶紧上前:“你出院干什么,现在不是治的好好的。”
周湘云说:“我得去找一个人。”
杨之洁:“谁?程烈?”
周湘云想,自己的妈还是了解自己的,却听见杨之洁幽幽说道:“你别再找他了,我听你表哥他们说—”后半句杨之洁没说出口,她叹了口气,扭头道:“总之你别再见他了,就当是为了我。”
周湘云像是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她微微侧过脸,不知道在端详什么,突然说道:“姥爷当面也是这么跟你说的吗?让你别再见薛有义?”
杨之洁怔住,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说这个干什么?”
周湘云听出杨之洁的故作镇定,她无奈地笑笑,汤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碗沿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妈,你知道吗?回避过去并不会让我们过得更好。”
杨之洁冷笑道:“我看你是被程烈那小子迷的发了昏。”
“也许吧。”周湘云慢慢收起笑容,“妈,我原来不知道你这么恨薛叔叔。”
恨的反面是爱,周湘云想。
有多恨就有多爱,就有多难放手和遗忘。
“我说了别提他!”杨之洁有些失态,提高了音量呵斥道。
周湘云很好脾气地闭上嘴,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垫子上,窗外的雪正好停了,但是窗户上结满了白霜,室内的暖气烧的周湘云有些冒汗,她解开领口的扣子,只为透气。
“妈,虽然这话不应该由我来讲,但程烈说,他愿意让我来代替他跟你说,他爸爸,也就是薛有义,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程烈怕如果不讲,您这辈子都会遗憾。”
杨之洁仍然冷笑:“他以为他是谁,薛有义是什么人,我比他更清楚,他干的事情,也不是多么光彩。”
周湘云探过身,拉开床边的抽屉,掏出一个黑色的钱夹,还有一个方型的木盒,一并递给杨之洁。
“这个,是薛有义的遗物,程烈说,他想把这个交给你,他觉得他爸爸会非常开心这个由你来保管。”
杨之洁并没有接,冷笑从她脸上逐渐消失,脸色转为僵硬的铅灰,她盯着那个钱夹,很陌生,像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最终,她慢慢伸出手,下意识的用双手接过了周湘云递给她的薛有义的遗物。
钱夹里空空如也,只有被撕扯下来的半张照片好好的躺在夹层里,钱夹内侧沾着陈年的血迹。杨之洁颤着手,抽出那张照片,赫然发现照片一角有一个暗红色的指印,杨之洁像是魔怔了一般,将拇指与那个指印重合,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照片上的男人笑容满面地看着她,很年轻,还非常年轻,英姿焕发。背后是北海公园的白塔,杨之洁不敢回想,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都是那年春天她非要拉着他去北海公园划船,他全程也没对她说超过三句话,临到回去,她内心堵着气,正好公园里有举着相机替人收费拍照留念的摄影师,她来了劲,使劲儿挽着他的胳膊,她还记得他当时一动也不敢动,连站姿都是僵的,拗不过她,规规矩矩地跟她拍了一张合影。
摄影师说:“你们小两口是休婚假来逛公园的吧?”
薛有义说:不是。”
杨之洁说:“是!”
俩人异口同声,就是答案迥然不同。
摄影师乐了,“还是有默契。”
薛有义想解释,杨之洁狠狠剜了他一眼,对摄影师说:“师傅,给我洗一张就行。”
这一张照片打从公园回去后薛有义就再没见过,直到他退伍,准备赶火车回乡之前,杨之洁跟疯了似的把他的东西统统扔出门外,然后当着他的面,掏出这张合影,撕成了两半。
杨之洁留下了自己那一半,把薛有义那一半“还”给了他。
几十年后,杨之洁再看到这张照片,已经无法想象自己当时的心境,她只是怔然地盯着那张梦里出现过千万次的容颜,像是再看一个陌生人。
没错,就是陌生人。
照片上的人还太年轻,而她已经老了。他再见到她,一定认不出她来了。
杨之洁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飞快地松开那张照片,照片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地飘在半空,最后落在病床上。
那张褪了色的照片,在雪白的被单上显得更为刺眼。
杨之洁打开那个盒子,盒子里面不是别的,全是薛有义的军功章,整整齐齐数枚,整齐地排列着,杨之洁深呼吸,扣上盖子。
她刚才居然产生了一种极为不切实际的期待,以为至少会有一封信留给她,至少是一张纸条,再不济一个字也好,她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怎么看待她,可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
薛有义早就死了,也没有话对她说。
杨之洁木着脸,把照片又重新塞回到钱夹里。
“跟程烈说,就说这些东西是他爸的,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不会留下,更不会帮他保存。”
杨之洁的语气很冷淡。
周湘云说:“好吧。”
她理解她妈,就像杨之洁从来没有真正限制过她和程烈的交往一样。
“你走的路,”杨之洁突然说:“我都经历过。”
周湘云想,没错,你都经历过。
“但是我失败了。”杨之洁继续说道。“我看人的眼光不太好,你要说识人不准也可以,说我当年太年轻太傻也对。”
周湘云想,你看人的眼光其实很好。
“我最怕的就是你重复我的老路,你能保证自己就看对了人吗?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能要用一生来检验。”
杨之洁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所说的话全都发自肺腑。
周湘云说:“妈,我能保证我看对了人。”
“我听你表哥们说,他也接触那些东西,”杨之洁下一句想说“跟他那个爸一样。”她是这么想的,也这么说了,“也许下场也一样,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杨之洁尤为不解气。
周湘云看起来却并不是很震惊,只是空洞地大睁着眼睛,望着模糊的阳光,“哦。”
她答了一句。
反应平静到有些不真实。
杨之洁问:“就这样你还觉得他是像你认为那样好?”
周湘云却突然说:“妈,如果我说薛有义当初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会替他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