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东感叹道:“程烈,你真是变了。”说着,他把剩那一盆火烧往程烈面前一推,“把这些吃了,多吃点,光长心不长肉,瘦得跟两扇排骨一样,你看那肋巴骨,一根电线杆上扛个脑袋。”
程烈笑得头发颤动,不停抖肩,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做派:“老何你这张嘴当警察也有点白瞎了,赶明儿退休了自立门户开个何云社,我保准儿去给你捧场送花篮。”
“去!”何志东摆摆手,跟呼苍蝇似的把他赶开,又琢磨琢磨,自己个儿也乐了。
程烈突然说:“老何,过段时间的行动,可能,不会那么及时。”
何志东警惕:“有情况?”
程烈忖度着,说道:“这几天陈行止可能会来找我,我得应付一下,还有江南下那边,总之,你放心。”
“真没事?”
“还好。”程烈不是一个愿意吐露自己的人,今天能跟他说这么多,何志东已经都觉得很难得了。
他也没勉强,只说:“你父亲的事,我们还会尽全力调查,过段时间的行动,大伙都就位了,你这边只要有信儿,就一举拿下。”
“好。”程烈淡淡地,垂眸,盯着桌上的烟灰盯了好久,起身离开。
离开时经过何志东身边,何志东听见他说:
“何叔叔,谢谢你。”
陈行止来的比程烈想象中还要再快一点,程烈早上离开医院时,周湘云还没醒,他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他知道她夜夜疼得难以入睡,只有昨晚好不容易睡了一个整觉。
他不想叫醒她,就只想这么看着她。
杨老爷子站在病房外,没有打扰他们。
等到程烈从病房里出来,看到杨老爷子一个人站在走廊的窗前,他一般不轻易出来,唯一只有这个外孙女的事让他揪心。
程烈对他还是尊敬的,不管是出于他父亲这层关系,还是出于周湘云。
杨老爷子转过头,程烈朝他恭敬地问了声好。
杨老爷子点点头。
“自从娇娇住院,我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这段时间我天天都在想,不顾她的意愿,让她住院治疗,到底是不是真的为她好。”
“你呢?你怎么想?”杨老爷子把问题抛给程烈。
程烈说:“老爷子,既然舍不得,就让她治吧。”
“我要听真话。”杨老爷子却一眼看穿。
程烈走到窗边,与他并肩而立,他在父亲的那张合影上见过这个老人,那时候他还很高大,很气派,也很有气势,如今也老了,头发花白,更不似先前那般高大,成了一个为了亲人而伤怀的普通老人。
“她说的,我听,如果她不开心,我也不会快乐。”
杨老爷子右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
“还有呢?”
程烈突然很慢很慢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让杨老爷子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薛有义。
“还有就是,我是为她活着的。”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重若千钧。杨老爷子听罢一声长叹道
“你知道吗?娇娇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你们两个,的确给我这个老东西好好地上了一课,我老了,本来不想再管任何事,但是为了娇娇,还有有义,我会帮你一把。”
杨老爷子侧身,既赞许又怆然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有义也是个好孩子,你跟他一样,我当年没做对的事,如今补偿在他的儿子身上,等我这个老东西百年以后,总归也敢下去见他一面了吧。”
程烈张了张嘴,只说道:“我爸他…”
杨老爷子挪开手,又把目光投向远方。
“如果当年不是我横加阻拦,也许你父亲也不会死。”
杨老爷子,当年还是杨老司令的时候,发现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女儿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投向自己身边的小警卫员。
刚开始他还没有注意到,后来他发现,只要薛有义在场,杨之洁就会找各种理由过来找茬儿,而薛有义却总是憨厚应对。
开始杨老爷子并没当一回事儿,年少的懵懂感情总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冲淡,到最后变为长大后的会心一笑。
直到杨之洁十六岁那年险些割腕自杀,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是薛有义最先发现她割腕自杀的,在那之前她刚跟薛有义表白被拒,一连沉默了好多天,后来突然像没事人一样,阴阳怪气地对薛有义说了好多话,最后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你想好了就别后悔。”就回了房间。
到了晚饭的时候,众人发现杨之洁没有动静儿,喊了几声,听见杨之洁高喊不吃了,也没太在意,杨之洁惯来被宠坏了,家里人对她极为纵容。
只有薛有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他也不顾别人怎么想了,薛有义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冲上楼,一脚踹开杨之洁卧室的房门,发现她仰面躺在床上,手腕子被切开,正在汩汩往外冒着血,水果刀扔在一边的地上,杨之洁紧闭着眼睛,嘴角甚至还挂着极为嘲讽的笑容。
薛有义知道,杨之洁这是给他看的,她在嘲笑他,他甚至仿佛听到她在他耳边呢喃,我会让你后悔。
这句话像梦魇一样缠绕了他许多年。
由于送医及时,杨之洁被抢救了回来,但也让这份不称其为感情的感情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杨老爷子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垂着头,一连歉疚的薛有义,问道
“小洁喜欢你这件事,你也知情?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薛有义抬起脸,脸色有些苍白。“我、我跟她、没有什么,但如果我知道她会割腕,我一定会再注意一下方式方法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注意说话方式的。”
“听你的意思,是你拒绝了小洁的示爱?”
杨老爷子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死死地钉住他。
薛有义的脸色更加苍白,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不可能答应她。她还太小,还有—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她。”
杨老爷子却从他的话里捕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深意
“这么说来,你不是不喜欢小洁,你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这句话像坠石一样落在薛有义的心头,终于掀开了他亦苦苦隐藏的那些说不出口的,在他看来十分肮脏、对她来说像是亵渎的诡秘心思。
薛有义的脸色白得像纸,又由白转红,涨红了脸,像是一下子哑巴了,双手在身侧攥成拳头,紧紧捏着,眉头死死拧着,眼神中流露出痛苦,进而转变为无言的温柔
“是的,我喜欢她。”
薛有义承认了,在心爱之人的父亲面前,毫无隐瞒的,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自己的感情。
杨老爷子沉默了许久,最后说:“如果是别人,我不会说什么,但这是我自己的女儿,有义,你应该能理解。”
“我知道的。”薛有义的目光又垂了下来,仍是无言的柔情:“能够远远的看着她,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这次谈话后,杨老爷子却大手一挥,直接把她南下送到了老战友的军区文工团,此后经年,薛有义本有机会可以继续考军校深造提干,但他却一声不吭选择了退伍回乡。
回乡之后,薛有义做过很多工作,后来辗转在码头当了一名装卸工人,一次卸货时货物滚落,带他的师傅救了他一命,自己却被砸成重伤,没几天就死了,剩下一个小儿麻痹没办法打工维生的闺女。于是在工友的撮合下,薛有义娶了这个姑娘,婚后生了一个男孩,薛有义给他取名叫薛良。
希望他能一生做一个善良的人。
薛良三岁时,薛有义工作的码头装卸了一大批货,例行检查都没有问题,一天下班之后,薛有义发现自己给儿子买的生日礼物落在了码头忘了取,于是天擦黑了,他又从半路折了回来。
仓库里黑黢黢的,薛有义没有开手电,却撞见了仓库最里头的小间里,隐约亮着微弱的灯光,他凭着直觉,以为是进了贼,于是他慢慢贴着边往里走,刚藏身到隔间门外,俯身,正准备冲进去,却在门缝里看到了自己白天装卸的箱子,边上还整起排布着几个小箱子,但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看不到。
隔间里显然有人,他听到一个声音说:“上批货到的快,老板很满意,特意叮嘱了,等这批货也顺利出手,到时候少不了你的。”
薛有义屏住呼吸,当兵时的训练让他迅速察觉到不对,他悄无声息地找到了一个藏身的最佳位置。等他刚藏好,隔间的门就被推开,随即关了灯,过了两秒,手电的光照过来。
薛有义凭借影子意识到对方大概有三个人,但带着口罩看不清脸。从码头回到家后,薛有义显得心事重重,那天正好是薛良的生日,薛良瘪着嘴对薛有义哭闹:“要车车,要车车。”
薛有义忘记了儿子的生日礼物,程丽娟问道:“有义,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有义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我忘给儿子买礼物了。”
程丽娟松了口气,她笑着拿出自己早就提前买好的玩具,递给他“我就怕你忘了,这都买好了。”
薛有义深深地望着她,良久又叹了口气:“跟我结婚,委屈你了。”
程丽娟红了眼眶,她知道他的心一直不在她身上,但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也是个很负责任的父亲,他们彼此尊重,互相关心,也算是举案齐眉,这几年她过的也很幸福。
“别说傻话。”程丽娟说,背过身偷偷抹了下眼泪。
夫妻俩给儿子过完了生日,薛有义一个人回到房间,关好门,拨通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