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只顾着生气,气得无法入眠,天亮时才闭上了眼。
一上午困顿缠绵在床。起来时,已过晌午。
司膳调了蜜水和现舂了酸枣泥膏汁,给我做开胃小食。
我略用了些,便命她撤下。
司配上来扶我起身到妆奁前,给我整理散乱的头发。我迷瞪着眼睛,任她小心翼翼用篦子一次次篦过发梢。
室内寂寥无声,我毫不察觉的情况下,白起走到我身后。
他摆了摆手,她们齐齐退下。
他叹息一声,从我身后将我揽入怀中,亲吻我的脸颊,嘀咕说道:“你脾气也是犟,说不得你啊。”
我垂眸不语,只轻轻靠着他脸颊,任由他亲昵温存。
“罢了,由着你了。”白起无可奈何地向我妥协,“以后再也不会自作主张邀请穰侯,你们父女两的事,我再不插手。”
先前司马靳的警告他没当回事,心想到底是父女,能关系差到哪里去,结果,哼——这次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话说回来,以后即便他再热情邀请,穰侯也不会来府上做客了。
巴娭毑让人通传求见,许她进来后,年老体迈的她气喘吁吁地抱了好几大叠竹简进来。
摊开这些竹简,所载不过是我嫁妆里剩下的五六车铜器。
“这不是穰侯送过来,当我陪嫁的那几些个铜器吗?”
我出嫁前,就送来我的西望殿,略略看过几眼,大概知道些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些不甚精巧的老旧铜器,懒得归置。
“这白堆着也是占地方,或卖或熔了改式样,总得有个去处。”
巴娭毑是个闲不住的,这些日子归置完把带过来的财物归置妥当后,看这些东西总是有些碍眼。想请示我拿个主意,尽早处理了。
“能看得过眼的,留用家里;看不过眼的,拉出去变卖了。”
穰候的东西,我是一件都不想留。这些器皿,只不过是因为我大婚,应景送的。也不知他从自家哪个库里搜刮些积灰多年的铜器,硬生生给我填了六驾车马送来。记载嫁妆的竹简写得倒是齐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我多大脸呢。
还不能不要,否则太后是要生气的。
“也成,我看有几件还行,能留用。剩下的,本想熔了重新打造,可这咸阳城内着实没有精巧的工匠,拉回蜀郡让家里的工匠监造,也不划算。行,我这就差人拉出去卖了。”
白起在一旁越听越不对,连忙劝阻。
“拉出去变卖,这不是直接打穰候的脸吗?”
白起虽不想再插手我与穰候的事,可是我们这么明目张胆地变卖穰候送来的嫁妆,这是直接将矛盾公开化,会彻底激怒穰候。
“嬴娉、嬴鄢还是穰候的孙儿,穰候还是她们爷爷。再是偏疼赵姬,心底还是顾念魏子叔的,扶正赵姬也没有请奏,立魏子季为世子袭爵。你们这么做,会触怒穰候,直接断送嬴鄢袭爵的最后一丝可能。”
深知嬴娉、嬴鄢是我最大的软肋,白起攻心为上,拿二子前途劝阻我的意气之举。
我揣度一番,觉得他说的甚是有道理。说到底,最关键的还是让嬴鄢袭爵。昨夜已经触怒穰候,没得再火上浇油,争这一时之气。索性依白起所言,不再坚持变卖这六车嫁妆。
“那,巴娭毑凑齐两套精巧能家用的器皿,归置到东偏院,以后娉儿、鄢儿大了,暂且使着吧。”
我想着到底是她们爷爷送来的,她们当家私用着也合适。
“鄢儿尚小,还得跟乳母睡一处,方便夜里吃奶呢,用不着。娉小姐的院子,我早就收拾出来了,嬴夫人留下的那些东西,我早就捡了些精巧的,给她房里配全了,这些东西送过去,她可看不上。”
我纳罕竟一件东西都不能挑出来用。
“连当个铜脚凳,踏脚都不行?”
巴娭毑嫌弃的憋着嘴直摇头,那些玩意儿别说给两位小主人用,连她都嫌弃。要真是好玩意儿,她也不至于想处置了。
我眼神轻轻扫到白起,透露出:你看吧,这就是穰候的品行,可不能怪我不珍惜他的“心意”。
巴娭毑最后也没能如愿处置这些碍眼货,只不过确定留置不用了,她也就死了心落锁,留着这些东西在西偏院的库房里接着积灰。
两日后,白起去西大营巡视,彻夜未归。
第三日,从外面风尘仆仆归来的白起,一进门,被外府嘈杂鼎沸的人声搞楞了片刻。
目之所及,皆不是他家奴仆。
卸货的贾贩,磨刀剃须的匠人,牵着狗倚墙高唱楚歌的怪人。一时间,这院落如同市集一般,好不热闹。
这是我家?白起片刻间都怀疑自己走错门。
“君上——”
外府的看门老翁见主人武安君回府,连忙收起在一旁看热闹的心思,上前来伺候。
老头这一声儿“君上”,众人皆明白来着何人,瞬间静谧声响,朝白起这儿看来。
刷刷刷——
不过几下功夫,众人停下手中诸事,齐齐下跪行礼,高呼:“姑爷百年——”
看门老翁解释道:“这些都是君夫人母家的人,都在这里候着。”
已近深秋的天气,白起见这群人衣衫五花八门,薄厚不一,不似秦人着玄色“三重衣”。
白起收起惊诧,带着狐疑来回到内府。
正巧碰到我与在赵国来的吕四叙话。
吕四见大名鼎鼎的武安君白起驾到,踞坐在席的他一下在弹起,向白起行礼。
白起面露不悦,冷眼蔑视。转过身来问道:“这是何人?”
“这是我母家人,从赵国来的吕四。”
吕四父亲实在老迈,今年就只有他挑大梁带队来咸阳了。贾市的“易馆”还没收拾妥当,他先来我这里交账盘点。
吕四呆呆行礼,见武安君没有回礼,不敢轻易将手放下。整个人浑身战栗不安,畏惧惶恐之至。
也难怪,山东五国谁不知武安君白起大名,秦国的“不败战神”。他的战功爵位,都是靠六国累累白骨堆积而来,荼毒六国几十年,杀戮近百万。
秦国人的“战神”,也是六国人的“杀神”。
我看他实在怕得厉害,让他先去外府忙自己的事,之后再通传他。
吕四如得大赦,一溜烟小跑出去,我看着都好笑。
“外府那些人都是什么人?”白起实在不相信是我什么母家人,问道。
“他们都是‘商人’。”我忙着搬动回廊上的账目,掀开竹简核实去岁余数。
“‘商人’?商朝灭亡八百年了,竟还有他们的遗民。”
白起觉得很稀奇。
“他们只是没有在留在商国旧地罢了,还活得好好的。”
因失国失地,流离失所,跑来巫山投奔我先祖。当年他们千里投奔而来,先祖也不能不认下这门远亲。先时,本是让他们从蜀地的盐井里,驮些井盐出来贩卖,养家糊口。现如今,常年奔波列国,周旋贾货易物,已成正经营生,。
“秦国向来重农轻贾,看不起这些不耕不战之人。”白起大不高兴,自己的夫人竟与这些他轻视的贾人有旧。还把这么一堆人,招来自己家里。
“你是秦国郡主,我武安君的夫人。怎可与这些人往来,实在有**份。”
我看了一眼白起,到底是老秦贵戚,骨子里的贵贱之别是改不了的。
“谁还没个穷亲戚啊?先祖当年独居巫山,都能想方设法收容下这些人,难道我成了秦国的郡主,你武安君的夫人,就要不认母家人了。”
吕四进贡的新“荼”熬煮片刻,香味扑鼻。内侍调好汤汁子,沏了一盏过来。我略微吹了片刻,顺手递给了白起。
白起嗅了嗅,惊异奇香,抿了一口,后一饮而尽。
“香苦香苦的,这是什么?”
我拉下他席地而坐,献宝一般讲了这玩意的来历。
“此物为“荼”,本是药剂。南越诸国用来解湿毒瘴气的,山野遍地都是,不值钱的贱物。可是若把这些“荼”贩到义渠国,就能变成一斛“荼”十斛银的金贵物。”
白起看着内侍熬煮的这些黑乎乎草根烂叶般的东西,委实不敢相信是那么值钱的玩意儿。
“此物为何在义渠国这般昂贵?”
我告诉他,此物是越民所用的药材。熬煮成汤,生津止渴,提神醒脑,解毒神效。南越诸国之人,就是因为常喝此物,才不受瘴气所扰。
族中先辈到访南越带回此物,想依此多个财源进项,想了些法子送了些义渠国祭司,骗他们是此药神效,可解百毒。
可巧那段时日,老义渠王食胃积滞,肠毒成疾,一病不起,眼看着就不行了。那群义渠祭司死马当活马医,熬煮此物做成汤药给义渠国老王喝,起了神效,不过几副汤下去,就肠胃通畅,神清气爽,活蹦乱跳地起来了。
老义渠王重赏了祭司,也重赏了送去的族中先辈。
族中先辈为了让义渠人常买此物,觐见老义渠王谢恩的时候,编了瞎话哄骗老义渠王,诓骗他说老义渠王肠毒入体,此物可解一时之困。若要不受邪毒再次侵体,需长久饮用此物。
结果老义渠王信以为真,隔三差五饮用此物。还将此物当心肝宝贝一般,赏赐给同样病症的族人。几年后,义渠国上下皆知此神物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