穰侯面露惊诧,昨日朝食去六英宫见太后,席面上有“江刀鱼”,夕食在大王六英宫用餐,大王席上也有“江刀鱼”。
这儿,竟也有这“江刀鱼”。
“现如今在秦国竟大行其道,处处可见。”穰侯说笑时,提起在太后和大王处皆见此鱼。
我抿嘴嗤笑一声儿,应声说道:“楚地盛产江刀鱼的河域,最近的也离咸阳三百多里,哪里可能大行其道?不过昨日是母亲生辰,她平素最爱食此物。太后记得,王兄记得,特地生辰同食一味,纪念亡母罢了。只不过,穰侯贵人事忙,记不得这些琐事。”
我阴阳怪气的一席讥讽之语说完,众人皆是寒蝉若惊,不敢出丝毫声响。
穰侯原本的好兴致也一扫而空,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与穰候脸一样的阴沉的是这盛夏的天气,不过瞬时功夫,明晃晃的白日被乌压压的云所笼罩,顷刻间,电闪雷鸣。
下雨了——
雨声滴答作响,箜篌灵鼓悠远而来。
早就在外廊道边上候着的乐师,趁着雨势的热闹,演奏起宫中最欢快的卫乐给宴席助兴。
鼓点轻快,节奏紧凑。这群乐师都是宫中熟手,走到定点演奏时,表情神态都引人入盛,众人皆被欢喜雀跃而来的乐师所吸引,凝神聚目的欣赏起来。
作为主人家,颇为得意缔造这等场景,以飨众人。
先曲气氛烘托得好,歌姬借这热闹功夫鱼贯而入,唱了一曲《邶风·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一曲罢了,蒙夫人按捺不住相问,此曲名为何,此曲何意?
司马夫人也很好奇,这曲调歌名丝毫不像“楚歌”,在这咸阳城内从未耳闻这等乐曲。
“也难怪两位夫人好奇,这曲子我也是游历卫国时才知,卫国街头巷尾传唱甚广。”
这曲《邶风·新台》是卫国人用来讽刺卫国国君家的□□丑事的。
先卫宣公还是公子晋的时候,他与他父亲卫庄公妾室——夷姜私通,并生下三个儿子。继位后,光明正大地娶了夷姜,并且立两人的长子姬伋为太子。
太子伋成年后,齐僖公把大女儿宣姜嫁给太子。
在替太子迎娶的路上,卫宣公听说了宣姜的美貌,竟然决定据为己有。于是在黄河边上建造宫室,截娶儿媳,霸为己有。为了能和宣姜不被打扰,故意派遣太子伋到郑国出访。
卫国人对卫宣公强占儿媳的做法非常不齿,于是编了这么一首曲子来讽刺。
我将这曲子来历解释给众宾客听时,司马靳乐呵说道:“这卫国宫里的丑事都编成曲子传唱,果然卫国风气奔放啊。今日传到咸阳成了我们的乐子,有意思。”
司马夫人也在一旁逗趣,笑着跟自己丈夫司马靳打趣:“光这一曲真是意犹未尽啊,要是能多来几曲倒是更能体会卫国人的乐趣。”
“这《新台》只是主曲第一部,他们这是要唱完一整套的,后面还有《二子乘舟》《墙有茨》《君子偕老》《鹑之奔奔》。”
既然费功夫去六英宫跟王兄借乐师歌姬,就没有让他们仅唱一曲就走的道理。
我早耳闻,卫姬向王兄献媚特地苦练卫曲,这套乐曲填词根据秦音稍改其韵,王兄极爱这套曲目,让这群乐师歌姬日日在六英宫演艺,卫姬因此受了不少恩赏。
王后叶阳很不高兴六英宫天天都是这些曲目,说这是淫词艳曲,呵斥卫姬谄媚惑君。
细想想,也不怪她不高兴,王后重礼教,这些混账事从来听不入耳。
这些曲子本就是卫国人用来讽刺卫国国君家的□□丑事的,她自然认为是淫曲。
听丑夫说起时,我就想一饱耳福。可惜没找到合适机会,这次趁我这位武安君过生辰,也能名正言顺高乐一番。
司膳在唱《墙有茨》时,招呼着几个小奴,扛着烤得皮焦肉嫩的“旋炙羊”上席。巴清净手后,利落地切好一整块羊背脊焦脆外皮,呈给了穰候夫妇。
然后,依次切割好呈给各位贵宾。最后才切了几片薄羊腿肉呈到我们夫妇跟前。所得甚少,我直接将这几片羊腿肉推到白起面前。
白起颇为动容,拿箸将这几片肉夹到我的碟里,招呼我先吃。
我俩谦让一番,最后没挣过白起,肉还是落到了我的碟子里。
兴许是味道合乎众人胃口,跟一同呈上来的夕食“八珍”相比,“旋炙羊”切件装盘很快一扫而空。
幸好多备了一只在外烤制,这只吃了过半,另一只赶紧就呈了上来,因没烤熟透,匆匆切下外皮后,严严实实地敷上香料膏子,猛火快烧加紧炙烤。
新呈上盘的外皮香酥焦脆,我略微有些眼馋地看着白起那碟子里的炙羊肉。白起斜着眼看我,一脸鄙夷却又心照不宣地让给我。
这次委实不好意思再夺食,只得尴尬笑笑,恭请寿星先用。
“这几日,你辛苦了。”
白起生辰从未有这么大的阵仗摆宴,知道我前前后后忙活这几天,夹几片我爱吃的羊肉,算是慰劳我。
看着白起眼角的笑意,自己忙活这几日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再是辛苦,心里也如糖似蜜。
可我夫妇二人的浓情蜜意、你侬我侬,落在赵姬眼里就格外刺眼。武安君白起一早是她相中的女婿,她刻意创造多少机会宴请白起去穰候府赴宴,精心谋划过多少次子嫚和白起的邂逅,就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女儿顺利嫁入白氏做主母。
可惜,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不管赵姬怎么谋划,白起就是不上道,还阴差阳错便宜了我。
她梦寐以求的武安君君夫人的名号,终究落在了我的头上。
现在,看她中意的女婿成了我的夫君,在她面前跟我演绎这出恩爱戏码,她肚里的肝火都快能从眼眶里喷涌而出。
气急之下,抽风一般地就插嘴进来与我说话,“郡主和武安君这般伉俪情深,夫妇和睦,真让人羡慕。”
赵姬抛出这话来自然不是为了奉承我们夫妇,话锋一转,装腔作势地说起了她还待在闺中的女儿。
“子嫚就没郡主这般福分了,议亲怪我,谁让我身份低呢。她爹再是不顾脸面,替子嫚奔波前程,终究还是为我所累。”
穰候看内子赵姬垂头自怜,丢人现眼地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连忙呵斥:“咋咋呼呼说这些做什么?”
赵姬充耳不闻,将哭欲泪地说道:“子嫚也是郡主的妹妹,虽不是同母,好歹同父。我也是希望郡主多疼惜一番妹妹,若有合适人家,总好过嫁到王家去。”
王家?
我一头雾水,司马夫人亦然,开口就问:“哪个王家?子嫚小姐议亲的是哪家啊?”
赵姬扭捏作态,捂着嘴委屈地说道:“还能是哪个王家?富阳王氏啊。”
富阳王氏?王翦!
“王翦啊?”
李夫人惊呼没让赵姬反驳,而是貌似委屈默认。
哼——
这老贱人,在这儿恶心我呢。
白起面色深沉,终究不惯这些妇人招数,只顾着在那儿闷声不响的生气。众人听闻子嫚小姐议亲的对象是王翦时,皆心照不宣地往我这儿看来。
“王夫人首肯子嫚和王翦的婚事了?”我落落大方地相问。
赵姬颇为得意地挽了挽发髻,高声说道:“王夫人与我投缘,我之前不过漏嘴一句忧心子嫚婚事,她就笑说要不把子嫚嫁到她家去,做王家的婆姨。我心想好啊,王翦和子嫚年纪本就相当,也熟识。去她家做王夫人,省得子嫚远嫁啊。”
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得意的很啊。我心里实在忍不住偷笑,面上还要强装淡定。
看我这副竭力控制情绪的模样,赵姬还以为戳到我痛处,颇为戏谑的眼神瞄了穰候一眼,洋洋自得的享受自己的胜利。
众位夫人狐疑地相视一眼,默契缄默不语。
夜幕降临,司耀官见天玄而速速下令,点燃烟火。为夜宴助兴。
我估算着时辰,知道烟花时分将至,停杯留箸不食。
“咻——”
璀璨一发,霎那芳华。
支棱了几下旁边的白起,提醒他观看这难得的盛景。
烟花耀目夜空,黑夜乍如白昼。银蛇纠缠当空,竞比星辰夺目。众人惊呼,“铁树银花”竟有这等效果。
我内心鄙夷她们这些贵夫人,困于一城一郭,犹如井底之蛙,毫无半点见识。将硝石所制的烟花,认作铁水挥洒的“铁树银花”。难怪母亲说,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游历四方才能见多识广。莫学寻常妇人做笼中鸟,困顿一生心智。
瞄了一眼身侧的白起,此时他宛如新奇不已的孩童,高兴雀跃溢于言表。分毫没有武安君的战场豪迈,英雄气概。
见我端详,他立马收敛起欣喜之情,正襟危坐挺着胸膛,变回了朝堂之上,那个不苟言笑的威武将军。
我瘪了瘪嘴,顿时觉得他无趣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