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是太晚了。
念亦安话音未落,便见那壮汉翻身将巴勒冬再次按于身下,双手抱住他的头,嘴巴骤然大张,黑色的烟粉自他口中迅速冒出。
他紧紧掰着巴勒冬的五官,不让他闭一点眼与嘴,想要把所有的黑粉都从他的五官送入体内。
众人惊慌,本安静的坐席忽然间乱起来。
“住手!”梁淮琰率先反应过来,大喊道。
听见此声,沈瑾逸才“悠悠醒转”,露出惊诧之色:“比武之地,怎可用阴招?!”
那壮汉好似未闻,依然紧紧地抠着巴勒冬的双目,嘴角慢慢勾起来,眼睛里喷射着兴奋的火焰。
就在此时,却听壮汉一声闷哼,巴勒冬在刹那间扭转攻守之势,将他压于身下。
待众人眼前明了,才知地上已流了一大滩血。
巴勒冬的眼睛不断流着黑泪,嘴中呕出黑水,手上紧握的是自念亦安处挑选而来的匕首,末端深深地插在壮汉的胸口。
他用北屹话说了什么。
壮汉听罢,放声大笑,随即双目迸裂而死。
沈瑾逸这才命奴仆上前查看,替巴勒冬检查伤势、清理毒粉。
“我道他为何一言不发,竟是嘴里藏了毒!”沈瑾逸惊道,“是今日事情从急,我未曾考虑周到。”
“你若是考虑周到,恐怕死的,另有其人吧?”梁淮琰沉着脸,叫东宫的人快去请御医来诊治。
沈瑾逸佯作沉思,而后摇摇头:“表兄,此话不对。若我考虑周到,也许北屹王不会动刀,那么胜负难定。可我实在难知他是否会在比武时出刃,指不定最终结果与现在无异。”
他说得仿佛从未考虑过,是他指使的口中□□一事。
“你知道你这样做会造成什么后果吗?!”梁淮琰按捺住心中的怒火,低下来的声音里止不住颤抖。
“殿下的意思是我想要毒杀北屹王?”沈瑾逸摇摇头,“我再如何也是当今圣上的表外甥,自然知晓其中利弊。”
梁淮琰被他一句憋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咬牙道:“若今日有什么——”
“那便算作我的错。”沈瑾逸极为坦然地接道,“毕竟也是在我府上出的事,是我疏忽大意,要让表舅与表兄担心了。只可惜此人已死,我无法去好生审问,他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刺杀北屹王。”
“他就是那个北屹逃犯,你装什么?!”梁淮琰险些吼出来。
“殿下,先前我已说过,我在枢密院多年的经验也不能让我立刻断定他就是那个逃犯。”沈瑾逸平静地反驳,“那逃犯身上有好几处刀疤都与他对不上;口中缺了五颗牙,可他的牙却只少了三颗;逃犯在逃离北屹时被砍了左手的一指,而他十指完好无损。殿下,凡事要讲究证据。”
梁淮琰听着他的话,遥遥地望了地上的死尸一眼,的确看得见完整的十指,不禁怒气消了许多。
念亦安站在能听见他们讲话的范围内,听到此处,便朝死尸的方向走去,在不引人注目的距离内观察了片刻。
那人就是北屹的逃犯。
正如他们所说,他杀了巴勒冬的叔父一脉。本是替巴勒冬铲除后患,可为了巴勒冬的名声,此人不得不担上罪名,成为死刑犯。
沈瑾逸不知是如何知道了这个消息,很早便在北屹里找到了东躲西藏的他,将他带进沈府,秘密隐藏,并为他做了乔装。等的,就是这一天。
那壮汉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他明白沈瑾逸窝藏他的理由,也心甘情愿成为沈瑾逸的一把刀。
无论今日能不能杀掉巴勒冬,他嘴里藏了许久的毒早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对于他来讲,死是早晚之事。与其窝囊地被交出去,回到北屹被处死,倒不如痛打一顿过河拆桥的巴勒冬,尽全力拉他一同下黄泉。
看着巴勒冬在地上晕厥后被众医围绕的盛况,念亦安不禁想起了以往与绣红聊起的那些话。
若绣红的心上人部阿定称霸,那他最终的结局只会在痴、残、亡中三选一。
而如今看起来叱咤一方的巴勒冬,一旦疏忽大意,也会落得此等下场。
念亦安相信沈瑾逸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所以他甚至并未抱着巴勒冬必死的期待,只要用了毒,巴勒冬便离这个结局近一步。
他知道自己一人难以在眼下扭转念亦安去和亲的局势,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坐以待毙。
而这一点,哪怕梁淮琰与他在是否与北屹交好的问题上有差异极大的见解,梁淮琰也不会为此而真心多加责怪沈瑾逸。
甚至在梁淮琰想到这一点后,会隐隐为他手下留情。
毕竟眼下梁淮琰与北屹交好也只是权宜之计,待他继承大统,一个强盛的塞北不会是什么好事。
好一个一箭三雕。
只是他未曾料到,念亦安最初就有预感,借赠礼之名送了巴勒冬一把匕首,搅乱他原本会极为顺利的计划。
更不必说,她特意向梁淮琰传了暗示,又叫了好几双眼睛与嘴巴,特意在沈府、在沈瑾逸面前受到封赏。
在他原本的规划里,巴勒冬能在府里被无声无息地杀死,而念亦安的封赏,他也能靠不讲理的方式替她毁掉。
沈瑾逸不知何时已与梁淮琰结束了对话,看上去梁淮琰的确没有对他所做的一切怒不可遏。
但看着念亦安泰然自若的神色,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会料到……”
“小侯爷是不是忘了。”念亦安转过头,上下扫视他一回。
“我曾经,可是你最为亲密的贴身侍女。”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沈瑾逸。
“当年你忙于政事,怎会注意到一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未出错的侍女呢?你使唤得太过习惯,反而忽略了我,不是吗?”
念亦安嘲道,“你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你的‘彼’,从来不包括我。”
哪怕到了现在,她念亦安获得了与他平起平坐、甚至高于他的地位,可那曾经根深蒂固的习惯,依然让沈瑾逸以为她是一个物品般可争抢的东西。
她也没办法给沈瑾逸提出任何建议,告诉他该如何赢得这场鸿门宴。
她太了解他了,以至于只要要她出现在他的面前,沈瑾逸就一定没有办法大获全胜。
沉默良久,沈瑾逸轻声开口:“抱歉。”
他抱歉什么?
是抱歉他从未真正正视过她,还是说仍旧会不顾她的意愿我行我素?又或者,只是一种别样的嘲讽?
“不论你抱歉什么,沈瑾逸。”念亦安的声音冷下来,“我要说的是,无论巴勒冬苏醒后如何,我都会嫁给他。”
低声说罢,她不待沈瑾逸回话,便高声道,“沈小侯爷因受风寒头脑不大清明,还需在府中静养一月。”
梁淮琰也走过来,拍拍沈瑾逸的肩:“表弟终日劳累,对身子确实不好。孤看啊,表弟确实要好生休息休息。此外,也算是给北屹一个说法。”
看上去他虽然不会为此事过多追究沈瑾逸的罪责,但抑制沈瑾逸的权力,他很难不在此顺水推舟。
也好,这力度,恰巧能阻止沈瑾逸脑子一热直接杀到巴勒冬歇息的地方里去。
念亦安转头看了紫怜一眼,紫怜便立即会意,吩咐了几个家仆去“欢送”看戏的众人。
而她也不愿再在此处耽误。知晓梁淮琰会处理好后续之事,便道了别,打道回府。
归府的马车上,念亦安长舒一口气。
她不知道若今日没有提前给巴勒冬一把匕首,或者没有暗示梁淮琰来沈府宣旨,最终会发生什么。
巴勒冬大约会中毒而死,那她呢?被几近不顾后路的沈瑾逸囚禁于府上,还是其他念亦安想不到的后果?
但无论如何,她真的做到了,让沈瑾逸在自家府邸都无法掌控事情的结局。
也许未来会有更多这样的事发生吧。
一到府上,念亦安便见到了熟人。
“陈副使。”她调整好心绪,对陈平笑着招呼。
“安靖侯,您要的所有消息,我都替您搜集好了。”
念亦安的笑凝固在脸上。
她的面容仿佛瞬间结了冰,就连声音也不似上一句话般柔和。
“请先告诉我,与我预料的,差别大吗?”
陈平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整个侯府顿时被萧瑟的秋风席卷,满地的枯叶刮着石砖,发出干涸的声音。
*
巴勒冬能成为北屹之王,除却生于王室、足智多谋以外,自然少不了异于常人的体格。
那能让一个壮汉丧命的剧毒,不知是否是因剂量不足,或是过了药效,还是说果真是他体格强健,竟未伤他太多。
在他晕厥恢复的几日里,梁淮琰趁着这个机会扫清了朝堂上的零碎乱党,将暗杀巴勒冬的罪名全都安在这些人身上,一面平了北屹未来的怒火,一面为自己的太子之位再加巩固。
念亦安的府里,却是格外地安静。
作为与北屹王定亲的“公主”,念亦安并未亲自或是派人去看过她未来的夫君。
甚至就连她的整座府邸,都安静得可怕。
有人议论说,她对和亲一事本就并非自愿。
“那不肯定吗?!就不说北屹那么远,光看这北屹王受了伤,躺了这么久,估计以后呀,也是不行咯!”经过安靖侯府邸的人们议论道。
“你说说,她一个如此命苦的女子,竟要代替那些锦衣玉食的真公主们远嫁,啧啧,我说上头那些人呀,可真是什么好事都要占去。”
“不过你听说了吗?那日北屹王在沈小侯爷府上遇刺之后,被太子以监管不当之名夺了官职,被软禁在府里呢!”
“哼,他也活该!要我说,所有对安靖侯不好的人,都该像他一样受天罚!”
“是啊,你瞧瞧,这么好一姑娘……”
闲话顺着风落进庭院,吹走地上的落花。
难得的清闲时刻,念亦安并不在意墙外的只言片语。
她不知道除开这几日,还要等多少年才能有清净到一点意外都不会出现的时刻了。
当然,这一切清闲也并非自然而然地降临。
譬如昨日收到沈府千辛万苦送出来的一封手写信,念亦安都还未曾看见,便被懂事的看门人烧了,并再次警告沈府来人,不得再与念亦安联系。
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挑选大婚的各种礼服与珠宝。
巴勒冬前来求娶念亦安,礼数倒是做得很足。
不仅是礼数,他的诚意显得如同不是梁淮琰去寻求北屹合作,而是他专程来求娶的念亦安。
在巴勒冬堪堪转醒的那刻,他便问周围的人念亦安是否受惊,眼下可还安好。
这一些话,都传入了念亦安耳中。
所有人都觉得,这北屹王对她果真是用情极深,而她一个硬生生封上去的公主倒显得有些不配了。
那可是中原都人尽皆知的北屹王!能让这样的王者亲自前来求娶,是多少女子梦都不敢梦的场景。
念亦安虽将自己锁在府中,却对所有的流言蜚语一清二楚。
但她不需要对这些毫无用处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下一回出府,大概就是为了她和巴勒冬的婚事了。
而这一日,在巴勒冬彻底恢复的那天来到。
念亦安自得旨和亲那日开始便在府里受到各样教导,最后也提前几日入宫受了皇后——或者更亲近地说,如今的“义母”——的训话,一切的礼数与准备都已经到位。
不同于其他公主,因念亦安并未被剥夺最初的侯位,出嫁那日,她是在府上梳妆的。
接着,就要再次入宫,当着重臣的面拜别“父母”。
念亦安再三确认了,这群“重臣”之中没有沈瑾逸,便在吉时踏出了府门。
踏出府门的时候,念亦安抬头看了看天。
一个屋檐上,有一个黑影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