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苍穹之上半轮下弦月如钩于云翳中若隐若现,星子失了月亮的照耀而暗淡无光,黑沉沉的夜笼罩着苍茫的大地,风卷满树林的清冷从远处的山谷赶来,吹的崔云归满心孤寂。
徐三夫人大哭一场后又挂上笑脸去侍侯她身患重症的夫君去了。她走了,却给崔云归留下了一地思绪。
崔云归枕在手臂上垂眸看着地上一行忙碌的蚂蚁出神,徐三夫人说世道对贫苦女子不公,这个说法存在一定误区,这个世道并非只对贫困人家的女子不公,对富贵人家的女子同样不公。
她逝去的母亲便是最好的例子。
犹记得幼时,母亲周幼宁常常将她抱在膝上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讲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讲孟冬十月,北风徘徊,讲女子也不该困于后宅,该多去外边走一走,长长见识,只每每话题进行到这,母亲旁边的大丫鬟怜心总会提醒母亲少言,当时她年纪尚小,不明白母亲说的这些都是什么,只知道母亲说起这些的时候眸光亮如星辰,比她最喜爱的那块锟铻石还亮。
在她的记忆里,这样的日子似乎没过多久,她长到四岁初,父亲一台小轿迎了柳姨娘进门,祖母叫母亲去陪说话时间渐渐的多了,外祖母约母亲外出的请柬一封一封的往府里递,母亲却一日比一日的沉默,自然也不再同她讲边疆的落日、山涧的清泉以及十月的冬风,更多时候,母亲总是独自一个人坐在她亲手的搭的秋千上透过四四方方的院墙看北去的鹤、南归的雁,后来母亲的小腹鼓了起来,在她五岁时,在她又一次可以从四角的院墙上空看到大雁时,母亲产下了一对龙凤胎后便撒手人寰了,府里有丫鬟说是双生子害死了母亲,崔云归当时也这样认为。
她记得那天,母亲强撑起身体给她带上了一个虽陈旧但不掩精美的璎珞,崔云归换了一侧脸枕,右手抚上自己的脸,凉的,但还是没有那日母亲摸在她脸上的手凉,那时候,母亲冰凉的手摸上她的脸,满怀歉意的说让她照顾好弟弟妹妹,说她对不起她,一生到头,终究还是未带她去看她讲过的那些好风景,又说这样也是极好的,没有领略过外界,也许便能麻木的待在宅院中……她说了很多很多,一直说到她没了气息。
起初,小小的崔云归以为母亲是位博学多才的女子,所以才能出口成诗;后来,经历过丧母之痛的小云归独自收拾母亲的遗物时从中翻出了一本周幼宁自书的《山河杂事》,翻开第一页,上面写:
十一月二十日,天放晴,借马从幽州游南山,及狮峰岭见一怪洞,遂要兄同往,二人腰系麻绳,兄在前,我在后,秉烛蛇形一里有余,豁然开阔,举烛观望,洞中处处钟乳蟠结,或兔或妙龄女子,皆成物像。
崔云归没能忍住翻看起来,最后沉溺其中,看完后犹自久久不能抽离,那一刻,通过婉约俏丽的笔力一幅波澜壮阔的山河画卷在她眼前浮现。
忽然间,她一下间便长大了,她隐约明白了不是双生的弟妹害死了母亲,甚至凉薄的父亲和阴狠毒辣的卫姨娘都不是主谋,真正害死母亲的是这个世道,是这个专吃女子的世道,是这个禁锢女子自由、践踏女子灵魂的世道!
她的母亲周幼宁本可以用自己的脚步丈量河山,著成那本引人入胜的《山河杂事》,流传千古,可这世道不允许女子见太多的世面,不允许有女子的著作流传于世,于是周幼宁不由分说的被绑进了宅院里,对着四方高墙消磨她的一生,仿佛她来人世一趟,唯一的价值便是给夫君诞下男婴,延续香火。
可凭什么呢?
天地蒙始,女娲与伏羲交合生人,人承衍嗣之责而分男女,同样为伏羲氏后裔,为何女子就要遭遇这些不公?
新生诞于妇人的裙裾之下,世道却对女子加诸束缚,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崔云归想到清晨的朝阳都升了起来还是没能得出答案。
“夫人与公子好走”
徐三夫人一手牵着羸弱的孩童一手扶着门框跟崔云归二人道别,温序秋笑着躬身算作回应,崔云归欠身道谢,目光触及到了母子两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过分消瘦的身体,她终究还是不忍,临走前一刻忽地返回去摸了一对珠钗塞到徐三夫人地手里,又借着屈膝摸孩童脸的功夫从手上褪下一只玉镯塞给他。
“夫人再会”
崔云归给完东西趁着她们母子二人还未缓过神来,留下一句话便带着温序秋匆匆离去。徐三夫人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珠钗,又拿起了儿子手上的玉镯,蓦然,她双眼湿润,眼含热泪,拉住儿子的手对着崔云归离去的背影深深跪拜下去,哪怕知道崔云归不会回头,哪怕知道崔云归看不到。
崔云归与魏麟走散,无论如何魏麟都会来宿州的府衙报官,温序秋便和崔云归这个当事人商量了一下,最后两人一致决定由温序秋把崔云归送到府衙去安置。
但在此之前,崔云归无论如何都要去客栈沐浴更衣,因为首饰不好当场变卖,崔云归住客栈的钱还是温序秋掏的,当然,给崔云归请梳头娘姨的钱温序秋还是得掏。
至于为什么要请梳头姨娘,答案很简单,崔云归十指不沾阳春水,自小无论去哪都是前呼后拥,仆婢环身,哪里用得着她亲自梳头,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就是找条布帛将头发捆起来,至于温序秋,梳得倒是比崔云归强一点,但仅仅强在她可以把头发在头顶上束成一个马尾。
温序秋掏得心碎,一想到昨天刚被凤淮扣了十两银子,就更肉疼的捂住钱袋不肯松手,害得梳头娘姨连看了她好几眼,最后要走时还不忘提点她对自家娘子要大方,这样才能守住得住貌美的娘子。
“……”
温序秋真的心疼自己,不仅要掏钱给崔云归付账还要充当崔云归的跑腿去当铺当首饰,如今还要被梳头娘姨“提点”,温序秋心里苦,温序秋不说。
好在这种心里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崔云归把当首饰得来的银钱还给她了。
当了一些首饰,又做了两天的散财童子,崔云归头上的那堆钗钗环环已然所剩无几,配上她身上穿着的徐三娘子的粗布麻衣,这素净的装扮倒有几分出水芙蓉,返璞归真的韵味。
兜兜转转几番,温序秋终于把崔云归送到了府衙。
说来也巧,温序秋和崔云归前脚刚到,后脚魏麟就带着随行的仆婢来府衙报官,这下正好,官也不用报了。温序秋护送崔云归的任务圆满完成,装模做样的向崔云归辞行
“夫人告辞”
之所以是装模做样,是因为凤淮交给她的主要差事是监视崔云归的一举一动,她现在的辞行不是离去,而是换一种形式跟着。
崔云归忽略掉身边三个哭的不能自己的仆婢,再趁势把手臂从魏麟掌中抽了出来,微笑欠身
“姑娘慢行”
温序秋抱拳回礼,魏麟立在崔云归身旁和崔云归一起目送温序秋离去。
待温序秋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魏麟便迫不及待的再次握紧崔云归的手,目光灼灼的落在崔云归身上,仿佛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仅是他,崔云归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身后的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同样炽热。
这种目光让崔云归直觉心中发虚,挣开魏麟的手率先爬上了马车,春寻三人立即也要跟上去,但出师未捷身先死,被魏麟抢先一步赶到后面的马车上去了。
魏麟紧挨着崔云归坐下,这时候才注意到崔云归衣裙粗糙,发鬓素净,他伸出手,轻轻碰上了她的发髻,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发
“娘子受苦了”
崔云归偏过头去,躲开他揉她发鬓的手,语气倦怠
“大爷劳心了,幸得贵人相救,我不曾受苦”
这可是她使了银子请梳头娘姨梳的头,岂能让他三两下揉乱?
提起有人相救,魏麟好似才想起来若凭崔云归一人之力逃脱魔爪乃是无稽之谈,于是问道:
“娘子可知是何人搭救?”
“不知”
崔云归摇摇头,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凤淮那张恣意张扬的脸,复又补充道:
“我听旁人叫那人为大人,想必也是某个调任的官员”
魏麟听罢疑惑:“这倒也奇怪,我出来时倒也不曾听说有哪位大人调任要途径此处”
“如此我便不知了”
知不知的不重要,那支价值不菲的孔雀金钗已经作为报酬送了出去,现在重要的是一夜未眠的她困了。崔云归自动忽略魏麟想要交谈的模样,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你的孔雀金钗呢?
魏麟欲说出口的话随着崔云归闭上的眼睛而卡在喉咙里,他自然知道崔云归不想与他交谈,以往崔云归虽然也对他不咸不淡,但每每他说话,崔云归都会认真倾听,偶尔也能宽慰宽慰他,或出谋划策,或红袖添香,总之不该是这样。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
魏麟凝视着她般般入画的脸,绞尽脑汁地回忆妻子的变化从何时开始,却发现思绪像一团乱麻,抓不到起点,找不到终点,他只能作罢,继续凝视着妻子地脸,从额头到眉毛,再从眉毛到眼睛,顺着再往下,就是青黑的眼底。
崔云归皮肤白,眼底的青黑在她脸上分外显眼,就是往脸上盖十层粉也遮不住,更何况现在她素面朝天。
他怜爱的伸手想触碰她眼底的那一小块黛色,末了,他还是放下了手,想来他也许久未曾好好看过自己的妻子了,他静默着用目光一遍遍描摹崔云归的样子,生出了要是时间可以在此停止的荒唐想法。
魏麟也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吓得回了神,他垂眸,眼神汇聚在崔云归的手腕上,又开始撒癔症。
他想,似乎能一直这般看着她也是极不错的。
注释: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王维《山中》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曹操《冬十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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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夫妻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