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
即便谢松淇的韶光轩离静心堂许远,也影影约约听见孩子们的嬉闹。
宝知与谢家姐妹们作为陪姑,只需在这正堂的寝居内候着,伴着新妇直至时候到时。
谢三爷娶继室时,女孩子们陪着母亲去新房伴过,自然有经验,可现下同辈里的第一次做接姑,或多或少心境有所不同。
满目的红色叫人眼睛生疼,宝知别开头,往外间站了站,轻声唤来院里的大丫鬟舞风:“小厨房灶台可还热着?待会表嫂来了便叫何嫂子热热地烫碗青菜肉丝面来,别加蒜末辣子。”
舞风将手中的绸缎交递给二等丫鬟杨柳,自阶梯下低头回话:“宝姑娘细心!打早起时世子就嘱咐过了。奴婢等不敢懈怠。”
宜曼听到了,嚷嚷道:“那有什么吃的,先端上来些!”
宝知一听,弯了眉眼,对上舞风含笑的双目,也撑不住了,二人相视一笑。
“想来世子自有成算,我们做妹妹的也不乱他的布局。边上便是扶摇院,遣人去寻院里的银心,取些绿豆糕来。这绿豆糕是盈果阁大师傅的新创,外头用炒熟的糯米混着绿豆粉,用薄荷水揉做的面子,里头塞了甜红豆沙,一日只做三斤。喻台爱吃,我便提前递了信预备了,想来已经送来了。”
舞风笑道:“劳烦姑娘了。”说罢却使眼色让一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去取。
那丫鬟斜咬着唇角,面色忿忿,却因舞风眼神逐渐尖锐而怯了半边身,只得去取,腰肢摇摆如扶柳,只一个转身,眉眼间皆是风情。
宝知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吃过猪肉,哪里还看不懂。
可她不爱惹事,只装作不知,听里头尔曼娇滴滴地唤她,便笑眯眯告辞入内。
她一进来便被尔曼拉至身边,受她恨铁不成钢的一气:“小心又被当长矛使了。”她压低了声响,气息喷洒在宝知的耳廓上,暖烘烘,激出她后背一阵一阵,似是电流划过。
“大哥这院里,哎,也是腥风血雨的。”
宝知扑哧一笑。
腥风血雨哈哈哈哈!侯夫人这般铁血手段,而南安侯言传身教,难不成堂堂南安侯府世子还处理不了小小的院里事宜?
可很快,宝知不仅面上假笑,心里头也笑不成。
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妇由世子一路护送,彼时谢家姊妹皆脸上带笑,嘴上说着吉祥话。
真心还是假意,也只有各自有成算。
宝知小时便接触过魏三姑娘,那时只是跟着乔氏去魏府赴宴。
也不知是不是因旧帝的荒淫,叫魏家女的名声都染上桃色,这一代的魏家姑娘各个端庄出挑,且定的人家不是满门忠烈便是书香世家。
所有魏姑娘里,唯推魏三姑娘为首。
宝知曾听郡主娘娘同南安侯私下谈论,魏家曾有心举魏三姑娘入主中宫。
虽然宝知现下已经同景光帝疏远,不复成安文州时那般亲近,好歹也同他共处几日,抛开她拒绝他的尴尬事宜,平心而论,景光帝是一个好皇帝,他自然会处理好同皇后之间的关系。
魏三姑娘入宫,也不少为一个好去处。
另一层印证,他作为梁袅袅的主君,即便前些日子传了风声,道是婕妤娘娘惹恼了今上,也未闻黛宁宫缺碳少棉,他也会是一个好丈夫。
可宝知转念一想,也许也不是。
倘若他是好丈夫,他该是皇后一个人的丈夫,而是其他妃嫔的君主,那他应该尊重皇后,让皇后生下他第一个孩子。
这般行事,既不尊重皇后,也不顾及妃嫔。
两难之间,他自然不会在意后宫里各自的难处。
宝知又认为这也不能全然怪他,他刚登基,九月里秋闱,与狄外交,稳固朝廷,一样一样都需他来操心。
她好像越来越宽容了,愈是在这里处久了,愈是将所有人的难处都考虑。
好在,魏三姑娘没有入宫,而是嫁给了谢松淇。
身材高挑的男人手执红木鎏金秤秆轻轻一挑,水华朱盖头便飘乎乎落在鸳鸯锦衾。
衣袍是红的,被衾是红的,床帐是红的。
满目红中,只有却扇背后隐隐现出的美人香腮如雪,眉目如画,犹如丛丛红芍药里长出的白牡丹,只一眼就是万年。
元曼没来,里头最为年长的便是尔曼同宝知,旁人不敢取笑世子,尔曼可不怕。
她笑道:“新娘子这般明艳动人,大哥哥可有福了。”
许是受这般热闹的影响,宝知都放开了不少,笑盈盈应和道:“不说世子,便是做妹妹的,我还以为自己早已醉美人家。”
宜曼摇头晃脑,亦步亦趋:“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
被小姑这般调笑,魏氏微微低头,掩于青丝里的雪白耳根骤然蹿红,眸含秋水,更为动人。
宝知欣赏完美人,下意识望向新郎,心中揶揄:如花美眷,想来跟圣人一般正经的谢世子定不能免俗。
一向严肃的世子脸上带笑,可这笑意只浮于表面,未达眼底。
他非常周到,像是一个体贴的丈夫,嘱咐妹妹们不要欺负新妇,又唤来舞霜安顿魏氏的丫鬟婆子。
宝知忽地了然,谢松淇不愧是南安侯言传身教的产物。
真是如出一辙。
她心中生出一丝诡异的假设:即便是南安侯当皇帝,也定然是个好皇帝。
可惜他不姓邵。
尔曼作为世子的亲妹妹,笑着给魏氏一一介绍在场的姐妹。
“这是四婶家的表妹,大嫂嫂便同我们一道唤她宝妹妹便是。”
宝知按捺下心头的胡思乱想,眨了眨眼,温声上前:“表嫂好。”她面上装的无辜,实则心中暗想:也不知她是否同其他渴望成为世子夫人的女子一般,将她视为洪水猛兽,可会明里暗里寻由子试探?
可这确确实实是宝知错想了。
魏氏不愧被誉为“春来牡丹子”,雍容守礼,行使风度,仪态优雅。
“宝妹妹好,我少时曾听家父谈起过梁世叔,道是陌上君子无双,叫我们做小辈的好奇。今日见到妹妹,倒是了了多年的期愿。妹妹婉丽飘逸,真如画中之人。”
这般动听,即便宝知知道是恭维的客气话,也不住舒心。
魏氏没有刺挠,没有挑衅,只心平气和。
这般好的女子,嫁给一个尊重她的男子。
现下看来只有敬没有爱,是好事吗?
宝知不懂。
兴许是婚礼叫她生出许多忧思,她只弯着眼角,亲手奉上糕点叫这未来的侯府女主人多用些。
里头贵女们谈笑间时光如水,慢慢流过。
可这水对于贵人们而言,不过是打发时的消遣,于仆人而言,便是翻天覆地的洪流。
这厢那穿红着绿的丫鬟名为时雨,是好许年前因受燕国公派诬陷抄家成奴,本是那六品文官家的庶女,虽不是金银为屋,文石为础,也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
好在分到韶光轩,只在外室沏茶倒水,比之沦落到花楼的姐妹不知好多少倍。
可她如何甘心?
本寻了个由子钻入世子爷帐中,却不想寻错了屋子,险些被书童坏了身。
可不说世子,便是底下的大丫鬟都是严防死守。
她也曾想过去寻旁人,但二少爷同世子一母同胞,虽爱说笑,亦然瞧不上她们这些「下等人」;隔房的三少爷因孟氏而在府中不敢出头,更是因为其父娶新妻而躲了出去,常年居于白缊书院院舍。
四少爷倒也好,可听闻他在床上古怪。
听闻同四少爷通房同屋的丫鬟道,那通房刚承恩,下头血流不止,倒是花牝都撑破了。
这……多骇人!
下头的少爷都太小,若是被她勾引泄了身,不说人上人了,留着口气都是难事。
难不成她还要把手伸到今日来客身上不成?
嗯?
坐在绣凳上的女子不禁绞了绞手中的帕子。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晏家百年世家,家规森严,定然不许家中少爷不明不白地带了个丫鬟回来。在侯夫人房里动手,她未出府便要无声无息地消失。
赵家嫡出公子倒是好勾搭,可惜家中有了十几房姬妾,每日不是为了布匹就是为了钗环;庶出的又一心向学,莫说女人,男人都不得近身。
周家公子出了名的口舌伶俐,自视清高,且周尚书手段铁血,她如何讨巧。
乔公子倒没有掣肘,可惜太穷了。
两全相取,衍公子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家中无长辈,分家时得了个五进的大宅,房里又干净。
宝姑娘虽说长于郡主娘娘膝下,可府中中馈多年由侯夫人掌握,若是讨公道也是打鼠忌瓶。四爷四夫人难不成还要伸手到侄子院子要人。
更何况衍公子这般清俊,若是做夫君房里纳人,还未嫁进去的宝姑娘如何能干预。
搏一搏罢了,大不了被打到厨房。
里头魏姑娘这般被拥戴,哪有她这个小丫鬟的落脚。
想到这个,时雨登登跑到外院小道,在花丛里猫了一会,果然看见那个沉默的棕色身影。
时雨咽了咽口水,娇声叫唤:“喂!”
那小厮吃了她许久的冷落,哪见过她这般娇羞,受宠若惊地随了过去。
女人吐气幽兰,在他耳边附耳几句。
小厮越听心越冷,可他还是应下了。
只要是她一句话,便是要他的心,他也愿意。
今日好友大婚,做长辈的都不多少,底下的公子们自然趁着这个时段小小放纵一把。
周席玉喝得烂醉,还一个劲地灌晏非白。
邵衍一面要同谢家兄弟一道为谢松淇挡酒,一面又要看顾好友与妻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正胡乱用了些吃食垫垫肚子,忽的来个小厮,看模样是世子院子里,神神秘秘的,道是宝姑娘有请。
邵衍眯着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一番,盯的那小厮后背发凉。
这人本心中有鬼,撑不住地垂下头,双腿颤颤巍巍。
是,他身份低微,在这些贵人面前出现都是僭越,可是他是一个男人。
能让心爱的女人展颜,就算是被打死又如何?
“好。”邵衍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净唇角边沾上的浮油。
“啪”。
门被推开,魏氏虽稳重,这会也不住小鹿乱撞,娇怯怯地看着大步入室的男人。
世子温和一笑,只道自己一身酒水,先去沐浴。
魏氏含羞带怯,复坐回床沿,心中不住回想出嫁前一晚母亲的教诲。
都说第一回只得男人受用,女人便是痛得不行。
她既是期待,又恐惧。
可在她默默思索时,却听窗外几人谈论,复嘈杂起来,似是数人左右走动,叫人听的都心慌。
魏氏忙唤自己的大丫鬟:“外头怎么了?”
丫鬟忙进屋:“回少奶奶的话。”她压低了声音:“奴婢偷听着,似是世子院里有丫鬟不老实,冲撞了宾客。”
魏氏来不及细问,就见带着水汽的世子亲自打帘入内。
“世子爷。”魏氏用眼神示意丫鬟下去,亲自取了绸布。
世子脸上不复来时那般轻快,像是拢了层阴影。
魏氏心中打鼓,摸不准要不要上前,谢松淇便伸手取了绸布:“惊着你了吧?外头原是猫儿闹春,不打紧。”
魏氏也不拆穿。
她刚来,夫家哪会急吼吼地露了丑事出来。
她恭敬地从一边奉了一茶盏:“是,原先还有些不知所措,想来夫君回院子便也安了心。”
谢松淇很满意女人的识大体,将半湿的布往架子上一掷,上前一步搂住女人的腰身一道往拔步床去。
古人有诗云:
邸深人静快**,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
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可怜那意欲攀金枝的小花,不知明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