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衍现在很不安。
宝知一面假借同尔曼说笑,一面隔着团扇偷觑那厢男客。
旁人不知,可宝知同他亲近,自然可以窥见端倪。
她心中疑虑,却因好些远,故而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宝知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邵衍少有泄露局促。
男人敏感地捕捉到宝知的关切,一个错手,案几上的折扇被慌乱地扫落。
伺候的侍从自然殷切跪下替宗室公子取扇。
男人自侍从高举过头的手中取了那跌断伞骨的折扇,只随意摆在一旁。
“啧啧,不愧是香奈楼的大东家!可惜一把银鎏金累丝山水院落折扇,蜀城只贡一把,
便是自取寻工匠,更是价值不菲。哎哟,衍师弟这般面不改色!”松澈调笑道。
他向来爱说笑,也无恶意。
邵衍为人温和,自然接了他的话:“自己开府了,哪里都精打细算,可在外头可不敢露怯。”
这一打岔,男人们的话头便从学识功课转为海城坊新到的品货。
乔家现下家底微薄,乔徽鸣孝顺,侯府发来的月例都留给母亲,用抄书的钱勉强应对日常吃住,跟着谢家兄弟们出去游玩,只看不买。
这里头他插不上话,却不自卑,只耐心地听,若是旁人问他,他便引着自己熟悉的事务评点一二。
邵衍虽不再不安,却为自己风度不如他而暗自神伤。
乔家表哥真真是君子如竹。
他这个仿书生在这个真君子面前相形见绌。
宝知会不会这么想呢?
她向来喜欢温润君子,现下出现了这般人物,她……
邵衍知道她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可这深藏的惶恐犹如深藏黑暗的猛兽。
他害怕得都不像他了。
他们之间,一向是她主导的。
她决定开始,决定二人关系。
他会不会就这样被无知无觉地决定结束呢?
想到这,邵衍借饮茶,在晶莹透光的杯盖后,偷偷留了一斜,却见宝知似是松了一口气,笑容中微含狡黠。
他的心事好似被戳中,猝不及防呛进口清茶,咳得狼狈不堪。
也不知是咳嗽,还是喻台拍背拍得重,抑或是眼尖的周席玉的调侃,那清俊的面容染上红晕,似是白雪山丘上落下的红梅。
明艳艳得紧。
真好看。
宝知轻咬贝齿,扭过头不理会姐妹们的调侃,只把头埋进尔曼的衣袖里。
她明白邵衍的心境。
自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世上自然会有同自己在诸多方面相似的人。
人生在世,没有不可能的。
优秀的人诸多,哪有自己优秀而不许别人优秀的道理。
宝知善于代入旁人的视角,然后残忍地评价他们的行径。
可现下这个人是邵衍,叫她生出些许不忍。
感情都是这样的吗?
或许只是因为人的本质就是双标吧。
她会耻笑自己和旁人的自卑仪态。
只觉得丑陋而可笑,可若是邵衍这般,她只觉得心疼和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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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年间事宜诸多,大抵长辈们忙碌,作为小辈,只吃吃喝喝,出门赴宴。
元宵节家宴时,众人正各自祝酒,端坐于上头高位的郡主娘娘喝了南安侯的敬酒,却未叫他落座:“松淇的婚期可是在花朝节?”
南安侯虽不知母亲问之所向,只恭敬答应:“正是,魏氏三女出阁日。”
郡主娘娘“唔”了一声,虚空指了指东边方向:“还有三月余,这些日子在外头寻些家里干净,手脚利索的,由外院训个明白。待到三月后,你侄子侄女搬回梁府,哪里都缺紧,好歹带些人把紧门户。”
这便是将梁家姐弟出府的事过了明路。
众人早尖着耳朵,捉这么一下,都不作声响,暗自里偷觑南安侯的神情,只各自心中思索。
南安侯虽早已听见风声,当下骤然听见,心中失落。
终究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是自家的,也是一种念想。
他勉强一笑:“事不难成。可宝丫头四月便要出嫁,喻台又这般小,倒不如再缓些年限。只将梁府的花台搭起备用,宝丫头出嫁那日用着。喻台这般年幼便要把掌府中事务,在侯府好歹松动松动。”
“可是侯府里头乱糟糟,叫孩子们吃了编排不成?“多年身居高位的家主不怒而威,只轻轻发问便让几步外的侯夫人背后沁出冷汗。
多年夫妻,相敬如宾,只要不过线,她总是府中的女主人,面子里子都有。
蒋氏心中急转,轱辘几周,想不出自己的错处,倒也稳了下来。
宝知早早透了风声,她也劝阻。扶摇院里拨去的人行事皆干净清爽。
做姐姐的早就摸过底,没有说什么,她这个隔了层身份的名义大伯母何须再伸手。
“啧!”郡主娘娘伸手扶额:“疑神疑鬼!我都没糊涂,你倒瞎抓。当年文正也不过这个年纪,就操持家中事务,哪里不是井井有条?”
南安侯也不反驳,只笑道:“做长辈的,总想着庇护底下孩子。在儿子心里,宝知和喻台还是当年刚入府的模样,小小的一团。”
似是回忆过去,郡主娘娘的神情也温和不少,可还是坚定道:“还是预备着,难不成叫宝丫头三回门时还要回侯府不成?往后她出去赴宴时可就难处了。”
话以至此,南安侯只得应下。
宝知悬着的心这才慢慢回落。
这事只需南安侯点头,便好办多了。
见场面尴尬,杨夫人道:“我记得梁府同乔府都在西市,宝丫头也可常来同我说话。”
宝知起身敬了杨夫人一杯酒:“正是,就怕舅母嫌我聒噪。”
郡主娘娘大笑:“那你可要多带些吃食,怕是叫你在门口多站些时许!”
杨夫人喝了酒,人面如桃,红着眼角,声音也响亮不少:“哎哟,还是郡主娘娘神机妙算,我还未使出来,就被戳破了!”
乔徽鸣笑道:“这又如何?宝妹妹莫怕,到时我引你,家中东门可偷溜进去。”
说说笑笑间,年便无声无息结束。
谢四爷的兴致很高,回院子时仍是双眼发光,絮絮叨叨的,侍从忠诚地保持沉默不语,只有乔氏耐心地一句一句回应。
“哎,家里整整齐齐的!连最爱酸人的二嫂也不说烦话!”
乔氏笑道:“又胡说,不许这般说二嫂。”
谢四爷“嘿嘿”一笑,又道:“徽鸣真是好孩子!大嫂教的好,想来岳父大人与大哥泉下有知,自然欣慰。”
这话让乔氏无言,她启唇许久,却吐露不出一句话。
元宵佳节,还是别落泪吧。
乔氏正要说些漂亮话,却见丈夫挥手推开侍从,摇摇晃晃地转身。
她意欲亲自搀扶,谢四爷却长臂一伸,将她拉入怀中。
酒水与男人身上的木香强势热烈地裹挟着女人,叫她动弹不得。
“你且放宽心,不要担心。作为男人,我会守护好家。作为女婿、姑爷,我会看护乔府。”
若是寻常,在外头她定会将礼节看得比天还重,还要埋怨他不顾旁人在场这般黏腻。
兴许是天气太冷了,这个怀抱太温暖了。
兴许是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逼得她快落下泪来。
乔氏只将头贴在男人的心口,轻轻环住谢四爷的腰身,吐气幽兰:“夫君,自我嫁给你,一向信你,我也只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