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戒之在贺慎安房子里一待就是一个星期。他不像小时候那么爱跑出去玩了,天天就是足不出户地在屋子里待着,话也变得很少。贺慎安每天下班回来,看见他不是在窗边画画,就是在壁炉前看画册,最近他总爱看梵高的画。
偶尔也会碰到他在抽烟,但是一个星期下来也就只碰到了一次。那天傍晚,窗边的云霞就像是被戒之的烟给点燃的,而戒之一见到他,就马上把烟给掐灭了。贺慎安觉得戒之抽烟的时候会有意避开自己,不愿意让自己看见。
有一天比较特别,贺慎安下班回到家,客厅里一眼没看到人,叫了两声戒之也没人应。他以为戒之出门玩去了,打开次卧的门一看,戒之居然蜷在小沙发上看电影。至尊宝在观音画像面前戴上了金箍,戒之一边看,一边默默地流泪。
贺慎安能感觉到戒之有很重的心事,于是他打电话给犀山的老师了解情况,聊了两个小时,游照把夏羿牵扯秦戒之在泳池自杀的事情告诉了他。
晚上兄弟两个人坐在壁炉前看一部文艺片,贺慎安提起夏羿的事情,秦戒之的笑容就瞬间消失了,静默良久,他问:“哥,在爸妈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贺慎安说:“你是爸妈最疼爱的孩子。”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消除长久盘踞在秦戒之心底最深处的困惑。
“爸妈原来希望哥你学美术,但是你最终选择的另一条路。这件事对爸妈来说一直是一份遗憾,所以他们领养了我,希望我可以弥补哥哥的遗憾。”
壁炉里的木头块烧完了,火焰矮下去,秦戒之的脸暗下去。“哥,你还记得我被爸妈领养的第一年,你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吗?”
“你告诉我,我好像生来就应该来贺家一样,我给爸妈带来了哥哥没有的那块拼图。”
“……戒之。”
“哥,夏羿是块弥补他哥遗憾的拼图,我和他一样,也只是一块弥补你遗憾的拼图是不是?”
贺慎安震惊于戒之居然因为夏羿的事情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他知道戒之因为从小是孤儿的经历而素来心思敏感,可是他没想到戒之会敏感到开始质疑自己在爸妈心中的地位。
“不是的,戒之,你不是什么拼图,你是我弟弟,是爸妈的儿子。”贺慎安温言劝慰,“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爸妈对你有多疼爱你不是不知道。”
然而,秦戒之好像并没有因此宽慰许多,反而变得更加忧伤了,“……是啊,爸妈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疼爱,所以我不能让他们伤心。”
壁炉彻底熄灭,秦戒之从地毯上站起来,独自回到房间,锁上了门。
贺慎安不想要戒之继续郁郁寡欢下去,就在一天晚餐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建议:“今年的冬天太长了,我们去南方找个温暖的小岛度假好不好?”
秦戒之没把吃饭的头抬起来,好像并不是很感兴趣,“你工作这么忙,怎么可能有时间。”
“只要你想去,我就有时间。”贺慎安手伸到秦戒之低着的脸下面,指尖叩了两下桌面,想让他提起点兴趣来,“我忙工作,你忙集训,都挺累的。现在就让我们停下来,什么也不管,一起去温暖的地方散散心好不好?”
秦戒之在饭桌上低着头,很久没说话,手上紧握的筷子好像要把碗给生生插穿。
良久后,他说:“哥,我真的好想什么也不管啊,可是什么也不管的话会让爸妈伤心的。”
贺慎安不太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什么?”
秦戒之深深地望着他,好几秒没说一个字,却又好像在这短短几秒内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尽了。最后他不似愉悦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半个月后我还要参加华美的校考,现在出去度假会影响我发挥,我要是考不好的话爸妈肯定会失望的,所以我暂时不想度假。”
贺慎安退而求其次:“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度假也没关系,在北寰走走也挺好,为什么总是待在家里不出去呢?”
“外面冷,而且我在北寰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什么朋友。”
“这可不像你,你以前要是想要出去玩,可是连暴风雪阻挡不了的。”贺慎安指的是秦戒之十六岁那年的雪夜,他从家里擅自逃出去玩的事情。
“暴雪。”秦戒之搁下了筷子,“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暴雪天。”
贺慎安察觉到秦戒之的状态很不对劲,就好像被强行唤起了痛苦的回忆,“你怎么了?”
“……”秦戒之把下唇咬得发白,却摇摇头,“没事。”
“……”
贺慎安觉得戒之好像一下子改变了很多。他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坦诚相待了,他的心里好像藏着许多话,而对他说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有时甚至连一角都算不上。现在戒之对他这个哥哥只会说一些敷衍的话,或者违心的话。
他这是把我当外人了吗?还是说他有了更值得倾诉的朋友,所以就什么心里话也不和我说了?
贺慎安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兄弟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吃完一顿晚餐,冬季最鲜美的炙羊肉在他们嘴里都味同嚼蜡。
晚上,贺慎安一边帮秦戒之戴上之前从他手腕上松脱开的平安扣,一边对他说:“你既然要考华美,明天不如去华美的校园走一走,提前看看自己未来的大学是什么样子吧。”
秦戒之食指勾住绳子,扯了一下套住自己手腕的平安扣,很牢固。他轻轻叹气,然后才几不可闻地“嗯”一声,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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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寰的雪化了一半,城市里目之所及都是残雪。今天的阳光也只是一些没有温度的光线,照在人的身上时,让人觉得陌生。
秦戒之一大早就衣服围巾口罩穿戴整齐,连长头发都一丝不苟地扎起来了。贺慎安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就问他是不是约了同学朋友一起去华美?
秦戒之坐在副驾上拿平板看校区的地形图,说:“没有,我一个人去。”
贺慎安把人送到华美门口,下车前又问弟弟一遍:“确定不要我陪你一起?”
秦戒之看着他哥,像是恋恋不舍地在看一个很遥远的人。可是最后他却说不用哥哥陪着他。
贺慎安遗憾地点点头,递给秦戒之一张卡,说:“那就一个人好好玩吧,要花钱就刷我的卡,密码还是你生日。”
卡在秦戒之手里被很用力地捏着。
秦戒之忽然问道:“哥,你为什对我这么好?”
贺慎安微愣,不知道戒之为什么突然要这么问。“因为你是我弟弟啊,我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
“……嗯,哥哥对弟弟好,是应该的。”秦戒之的眉眼在车后视镜里低垂良久,然后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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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戒之戴着个黑色口罩,在华美校园里走了一圈,有时在路边停驻下来看看雕塑,有时坐在游廊里仰头呆呆地看会儿灯笼。银杏叶落在他身上他也不去拂走,像是很珍惜这个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因此舍不得把它们扫落到地上。
有个人走过来,看见秦戒之浑身落满银杏叶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就举起挂在胸前的相机拍照。
秦戒之站起来,身上的叶子扑簌簌地飘落,“你干什么?”
女生礼貌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坐在树下的画面挺好看的,就忍不住拍了一张照片。”
秦戒之拉起口罩:“我不喜欢被陌生人拍照。”
“唉,你先别走。”女生的靴子踩着残雪,抱着相机两三步追上秦戒之,说:“你要不要先看看照片?如果你不喜欢它被公开,我可以把它给你。”
秦戒之想了想,说:“把照片给我吧。”
“好。”女生给他传照片,过程中就和他聊起天:“我是绘画专业的,大一,摄影社成员,你呢?”
“我是明年的考生,今天只是来华美的校园里走走。”
女生有些意外:“原来你还在上高中,年纪好小。那你想考哪个专业?”
“绘画。”秦戒之说。
“也是绘画啊,挺巧的。”女生把照片传好了,看看时间,说:“我要去上专业课了,你……”
“我,”秦戒之抓住机会说,“我可以跟你去旁听吗?”
女生认真地考虑:“你能保证自己只是安静听课,不做别的事情吗?”
秦戒之点点头,说:“我只是想要提前听一节专业课,没别的目的”
……
秦戒之坐在华美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默默地听完了连上三节的艺术理论课。下课后,老教授和一百多个学生陆陆续续地离开,秦戒之安静地留在位置上,目送他们,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教室。
教室里变得很安静。坐了很久的秦戒之终于站起来,独自走下阶梯教室。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然后转身回看。
三块黑板上写满了板书,白色粉笔字在夕阳下变成了遥远的金色幻影,就像是电影落幕时密密麻麻的告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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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华美附近的酒吧。
酒保站在吧台后面,拿洁白的巾布仔细地擦着酒杯,瞧见熟客就马上热情地笑起来,招呼道:“呦,哥,今晚想喝点什么,还是照旧马天尼吗?”
男人没着急回答,在热闹的酒吧里看了一圈,瞧见吧台上有个美少年在孤零零地喝酒,耳边钻石璀璨,就像一双剔透无暇,又含情潋滟的情人眼。
“两杯爱尔兰之雾,我今晚要换换口味。”男人志在必得地对酒保说。
秦戒之喝了好多酒,人已经醉醺醺的了,但还是不肯停下来。他趴在吧台上,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大酒桶,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酒。
有个人走过来跟他搭讪:“怎么在一个人喝酒?”
秦戒之看他一眼,是个年轻男人,黑衬衣解开了三颗扣子,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
男人觉得秦戒之年纪青涩,却借酒消愁的模样很新鲜,问道:“你是华美的学生?”
“哈。”秦戒之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很荒谬的笑话。他说:“我不是华美的学生,以后应该也不会是了。”
“可你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学生。”男人很满意地打量着秦戒之的脸,乘着他醉得眩晕不会注意,目光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你几岁了?”
秦戒之觑他一眼:“关你屁事。”
男人很宽容地说:“怎么不关我的事?你要是成年人,我就可以请你喝酒了。”
他打了个响指,酒保就立即端来了两杯酒。男人把其中一杯推到秦戒之面前,说:“这杯是爱尔兰之雾,我请你的。”
秦戒之却还是喝着自己的酒,“你是谁啊,我为什么要喝你的酒?”
男人样貌还算英俊,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还有几分风度翩翩。他说:“我姓贺,贺骁,你可以叫我一声哥。”
秦戒之被一个贺字吸引了注意,意外地看男人一眼,厌烦地说:“你怎么也姓贺。”
贺骁坐下来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兴致勃勃地盯着秦戒之说:“怎么,你还认识其他姓贺的人?”
“……是啊,我认识好多姓贺的。”酒杯被秦戒之用力地握住,酒水不安地晃荡。“姓贺的,姓贺的……世界上明明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我遇到的人,偏偏就都是你们这些姓贺的呢?!”
“这说明你和姓贺的有缘啊。”贺骁主动凑过去和秦戒之碰了个杯,“我们更是有缘。你知道吗,不是随便两个人都能坐下来喝一杯的,佛家说这是因缘际会。”
……
贺骁给秦戒之灌了好多酒,他自己酒量好,连酒保都知道他素来千杯不倒,可是他今晚却故意要把秦戒之灌得烂醉。
秦戒之喝到最后喝不下了,要去卫生间吐,可一站起来就歪倒在了贺骁的怀里。
贺骁热情地抱着他:“小宝贝儿,你要去哪儿?”
秦戒之双手推他:“什么宝贝,你滚开,你滚啊。”
“我们都一起喝了这么多杯酒了,你怎么还要这么无情地叫我滚呢?”贺骁在他耳边喷着炽热的气息,“我们这么有缘分,也许过了今晚,下辈子还能做兄弟,或者……做夫妻啊~”
“什么兄弟夫妻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秦戒之醉得头昏脑涨,但也隐隐能察觉在自己的处境似乎不妙。
贺骁把人给抱牢了,半勾引半调戏地说:“那你嘴甜一点,乖乖叫我一声哥,我就放开你。”
“哈。”秦戒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真的对贺骁大笑起来,笑得长发凌乱,醉态妖冶,浑身发抖。贺骁光看着他这副妖精样就下面硬得要炸。
秦戒之却一把抓住贺骁的衬衣领子,问道:“你要我叫你哥?那你会弹钢琴吗?”
贺骁:“什、什么?”
秦戒之固执地问:“你会违抗爸妈的遗愿,一意孤行地学金融吗?”
“你有一匹叫奥斯卡的大黑马吗?你送花会送风信子吗?”
“你会经常亲手做工艺品讨我开心吗?像小鸭子,天鹅什么的,你会吗?嗯?”
“你会帮我把被人撕碎的画本重新拼贴好吗?你会告诉我命运存在选择吗?你会为了给我过生日连夜从北寰赶回家吗?你会奋不顾身的跳下冰河救我吗?”
秦戒之眼眶通红且湿润,他仿佛很认真地看着贺骁,又好像不是在看他,“你告诉我,你会为我做这些事吗?”
贺骁干笑两声:“原来你喜欢这么具体的类型啊。”
“……”秦戒之很失望地松开他的衣领,“你当然不会,因为你不是他。”
秦戒之醉了,更像是疯了,他摇晃着走回到吧台上,举起一杯酒,却猛然摔碎,“谁都不会是他!”
“……可谁都可以爱他,就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