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羿的哥哥是美术生,高中的时候来犀山集训过。四年前,夏旭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华美,他爸妈很高兴,奖励他一笔钱去旅行。夏旭用这笔钱精打细算地几乎走遍了全国的名山大川。他在返程的路上跟爸妈说,他把见过的美景都画下来了,回来拿给他们看。他还在国际足球赛上拿到了一只有球星签名的足球,那是夏羿最喜欢的球星,他答应弟弟一回家就把足球送给他。”
“游老师,那夏旭现在在哪?”
“他死了。他在回家的路上见义勇为,跳进河里去救人,结果双脚被水草缠住,两个人都被淹死了。”
连夜赶到犀山医院的游照鞋子被雪水浸湿了。她踩着冰冷的鞋底,仰头靠在急救室外冷硬的墙壁上,在学生割腕自杀的冲击和压力下身心俱疲。
她对颓废地蹲在地上,湿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的少年说:“戒之,我应该早点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提醒你小心一点。夏羿跳楼未遂后重新回到犀山集训,整个人的状态都大不如前。”
夏天的时候,她和夏羿的爸妈沟通过,希望他们先让夏羿把病治好,别这么着急又把孩子送回来集训。可是夫妻两人都觉得十二月的联考不能错过,还说夏羿已经好很多了,不妨碍他回来继续集训。
现在再想起来当初夏羿当着自己的面,说他想要回来集训的清瘦脸庞,游照就伤心和悔恨得不行。“早在他申请换到你的宿舍的时候,我就应该有所警惕,阻止他这么做,把你们俩分到不同的画室里。”
秦戒之却摇摇头,说:“不,游老师,你不了解夏羿的性格,有些事你也力所不能及,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他抹擦着十根被血水染红的手指,绝望而虚弱地说:“夏羿恨我像他哥哥那样自以为是地想要救人,可最终谁也救不了。事情发展到今天,他势必要和我玉石俱焚,报复一直逼他的爸妈。游老师,如果你也被卷进来,我怕他也同样要毁了你。”
游照肺腑里顿时翻涌上来巨大痛苦和酸涩。她转眼盯着一直明亮的猩红手术灯,只盼望夏羿能够脱离险境,不要再重蹈他哥哥早逝的悲剧了。
深夜,急症室外走廊上消毒水味刺鼻难闻。少年剧烈的咳嗽忽然响起来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听起来像是咳出了一滩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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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戒之在大雪天跳进水里救夏羿,寒气入髓,感冒就进一步恶化成了肺炎。从十一月住到了十二月,他辗转在犀山和西陵两地的医院。单人病房窗外白雪纷纷,从未停歇,而他恶疾缠身,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发烧、咳嗽和昏睡。
浑浑噩噩地躺在病床上,秦戒之一会儿好像听见夏羿在求他救救自己,一会儿又好像看见一只被铅笔贯穿的手漂浮在血水上……噩梦犹如恶鬼缠身,把他逼得高烧不退。
萧如音心疼小儿子心疼得不行。秦戒之刚住院病情特别严重的那两天,她整夜整夜地坐在病床边守着他,看着他清瘦苍白的脸,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镯子上。
三天后秦戒之的状况稳定了一些,她和贺嵩乔商量把戒之带回西陵医治。至于北寰那边,等戒之的状况再好一些再告诉慎安。
贺嵩乔深夜从出差的外省赶回美院,担心得一夜没睡,翌日一大早就赶来犀山医院。他给秦戒之换了西陵最好的医院和医生,然后让萧如音回家休息,医院里有他和护工照顾戒之,叫她大可以放心。
新换的病房暖和舒适很多,秦戒之昏昏沉沉的,在某一天很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觑见床边好像坐着个人。他头晕眼花,在虚影晃动的黯淡视野中,他只能勉强分辨这个人穿着件黑色大衣。
最后,秦戒之微微睁开的眼睛没力气坚持三秒,就很快又闭上了。他又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间已经是次日晚上,秦戒之第一次感到精神清明了一点,眼睛也终于有力气睁开了。乔嵩乔正拿着块热毛巾在给他擦脸,见他醒了,心里很高兴,脸上也表露出三分喜色。
秦戒之全身泛着疲软和酸痛,现在还没有力气坐起来。他的脑袋陷在枕头里,虚弱绵软地叫了声爸爸。
贺嵩乔点点头,帮他把病床稍微摇高了一点,然后问他好多天没吃东西了,现在是不是很饿?秦戒之说是有点饿,但是没有什么胃口。
“你还在病中是这样的,烧还没有完全退,所以吃不了太多东西。”贺嵩乔把毛巾浸在热水里,然后捞起来拧干,热乎乎地给秦戒之擦着手,说:“医院里的东西不好吃,我去外面给你买点甜粥。”
秦戒之把病房里看了一圈,问:“妈妈呢?”
“她今天有课,晚上歇在美院客房里,明天早上来看你。”贺嵩乔把毛巾投进水盆里。水蒸气把他的眼镜片都熏白了,他摘了眼镜擦干净再戴上,然后把捋上去的毛衣袖子放下来。
他也是下午上完课才从美院来医院,连被墨水弄脏的毛衣都没有换洗,这会儿浅灰色的袖子上一大块乌黑。“你突然在犀山得了肺炎,高烧昏迷不醒,简直要让你妈妈担心死。他连续陪了两天两夜的床,我怕她忧虑过度,就陪她去棠善寺给你在佛前供了个长生禄位。”
秦戒之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是个不惜命的混蛋,不值得爸妈为自己伤心劳累,更不值得爸妈对自己这么好。他很愧疚,鼻子因而变得酸冲冲的,对爸爸说:“对不起……”
贺嵩乔见他突然这么羞愧委屈,稍微惊了一下,顿时觉得是自己刚才没把话说好,说得像是有点责怪戒之的意思了,才会惹得他这么敏感脆弱。于是他连忙安慰道:“说什么对不起啊?生老病死都是天数,生病就是受苦。你这次是吃大苦了,我和你妈妈心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呢?”
“长生禄位在佛前明灯不灭,我们戒之一定会健康长寿的。”
秦戒之被父亲的温言抚平了心上愧疚自责的褶皱,稍微好受了一点,说:“嗯,等我病好了,我也要给爸妈供禄位。”
贺嵩乔笑了笑,说:“你比你哥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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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戒之在医院里住了小一个月,期间他向照顾自己的护工问起,自己昏迷期间除了爸妈,还有没有人来看过自己。
护工告诉他,在他转院到西陵的头三天,他哥来看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夜里,他哥像是临时赶回来的,来时西装外面穿了件黑大衣,满身风雪。第二次是在早上,可是那两次秦戒之都没醒,他哥在床边陪了一夜才走。
“你哥说你醒了可能会想要吃点甜的,叫我水果多买你喜欢吃的芒果。”护工仔细回想贺慎安回北寰前交代自己的话,“他说你六岁的时候也得过一场大病,所以怕黑怕冷,叫我一定要时刻注意病房里的温度,晚上睡觉灯不要全关掉,至少要亮一盏。”
“你哥最后说,你病中呼吸不畅,不要把花放在病房里。等你病好出院的时候,让我代他送一束风信子给你,祝贺你病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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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联考的日子就要到了,秦戒之没有时间缓冲,出院后就马上要上考场。
他向游老师询问了夏羿的情况,她说夏羿被抢救回来了,现在脱离了生命危险,已经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但是他的右手被铅笔贯穿,医生说他以后还可以写字,但是很难再画画了。
秦戒之觉得夏羿疯癫可恨,同时又觉得他绝望可怜,他想要毁灭,可是他又被人三番两次地救活。秦戒之不知道夏羿以后会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他没有去医院看夏羿。
又过了几天,一切看似都回归风平浪静。然而这次回到犀山,重新坐在画室里的时候,秦戒之面对着空白的素描纸却失去了往日的胸有成竹,变得下笔艰涩困难。
每当他拿起铅笔,他就会回想起那个暴风雪的夜晚,在被鲜血染成浅红色的游泳池里,夏羿被铅笔贯穿的右手从自己眼前漂游而过画面。他实在画不下去,每次都是丢了铅笔,然后独自烦恼。
连续好几天画不出来一张让自己满意的画,而联考的日子近在眼前,秦戒之觉得自己这样的糟糕的状态和手感到了考场上得完蛋,于是开始寻找解决办法。他找出来生日那天在路边报亭买的登喜路,第一次试着抽烟。
他在吸烟这方面是个毫无经验和技巧可言的新手,只能亦步亦趋地学着他哥抽登喜路的样子,青涩地用两根手指把烟夹到嘴边,先用鼻子小心地闻一闻,然后才放进嘴里抽第一口。可是第一口烟草直接呛进了肺里,差点把他给呛死。
后来抽多了他就慢慢地习惯了,原本呛死人的烟草被他逐渐品出了醇正香味,而且这烟不辣嗓子,烟雾缭绕在口腔和肺部会让人产生一种轻飘飘的满足感。
想当年在福利院,还是小孩子的秦戒之最讨厌的就是那帮抽烟的保育员,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抽烟,甚至还迷恋上了抽烟的滋味。现在他不抽烟就画不了画。
白天画室人多他不能抽烟,只有到了晚上才能随心所欲一点。有一次陈彦徽碰见他在画室窗边抽烟,惊讶几秒,然后说:“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秦戒之望着窗外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黯淡雪夜,眼睛里有很多红血丝。他夹着一支烟,烟雾扭曲,说:“我以前正义感过剩,自以为是地想救人,想当救世主,真可笑。现在想想,我觉得自私自利,独善其身,享受自我当下的**也不错。”
美术联考结束当天,秦戒之没有回家,而是私自订机票飞去了北寰。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他爸妈,更没有告诉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