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宴之后,贺慎安和周先生来往得越来越密切和频繁,到了冬天,他扩展了文具产业线,手里的商业拼图更加完整。
这些天处理完融资的事情,办公室的玻璃墙外已经飘下了鹅毛大雪。贺慎安穿着衬衫和马甲,手执钢笔在看项目书,俊朗的脸上映着洁白雪光,更添了三分冷静。
文朗拿着平板走进来,到贺慎安身边,稍微弯着腰对他汇报工作。公司打算在明年初开始为上市做准备,为此今年年底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贺慎安要看三年的财务报表,命令自上而下地在公司里传达下去,纸面上一个字的差错也不能有。
桌上沙漏翻转流逝,贺慎安一边翻看文件,一边沉默地听完了汇报。而后他额外关心了一下生产镇纸的玉石原料产地,文朗回答他是西北的玉矿。
贺慎安点点头,说:“镇纸的设计图纸我要亲自过目,颜色就用白玉、青玉和黄玉三种。”
文朗全部记下,然后说了工作之外的两件事:“给福利院的捐款已经到账了,孩子们寄来了感谢信。还有梁医生介绍的耳鼻喉科专家,是他读博时的校友,她答应在国外的科研项目结束后回国就诊,时间初步约定在十二月中旬。”
“这些事交给你办我很放心。”贺慎安合上钢笔,接过平板专心看金融分析。文朗无意间瞄到他右手食指上有个小伤口,他有点担心但是他不敢问。这时他觉得已经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就要走出去。
贺慎安想起来一件事,便又叫住他,说:“中午去我房子的工作室里取件东西。”
“什么东西啊,老板?”文朗殷勤地问。
贺慎安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摁在桌面上,把一张设计手稿推到文朗面前,“工作室的桌子上还有一张明信片,你帮我一起寄到犀山。”
“还是寄给您弟弟?”文朗很机灵,晓得老板一定是又亲手做工艺品了。北寰夏季暴雨那几天,他就在家中的工作室里亲手做了个陶瓷鸭子。
“嗯。他快要考试了。”贺慎安望了会儿外面被大雪尽数覆盖的高楼大厦,对文朗说:“快去吧,雪天路滑,你开车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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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山雪重,压断了窗边的梅花枝。
画室里乌泱泱的学生们正在上课,男厕所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一排隔间的门几乎都敞开着,除了最里面靠窗的那个隔间。
“咯咯、咯咯硌、咯咯……”某种奇怪的声音从这个紧闭的隔间里传出来,像是利器在划拉门板,这在阒无人声的男厕里听起来异常的诡异。
下课后男生们成群结队地往男厕里涌进来,鞋子把刚拖完还没干的地面踩得又黑又脏。夏天有个人辞职了,现在的清洁工一个人干两份活,看见他们这样不小心就要抱怨:“晚几分钟撒尿能憋死吗?你们这样害得我的活都白干了!”
“犀山现在正下大雪呢,阴湿得很。”男生把脖子缩在围巾里,“这地拖完一天都别想干啊,难道你还要我们一整天都不能撒尿吗?”
他站在最里面靠窗的隔间前面等空位,听见窗外的大雪又压断了一根梅花树枝,咔得一声响,就好像有人忽然被扭断了脖子。
等了半天没人出来,“啧……这间是不是坏了?”他赶着回画室跟老师继续改画,不耐烦等太久,就走到旁边的隔间去上厕所。
课间休息的时间总是过得极快,学生们像密密麻麻的银鱼苗,又回到画室里学习。清洁工瞧着满地黑漆漆的杂乱鞋印,觉得这活实在是没法干了,索性提着水桶和拖把出去休息,顺便赏赏雪。
男厕安静下来,又变回空空荡荡的样子,只是原本洁净的地面已经被几十双鞋子踩得脏污不堪。而最里面靠窗的隔间始终大门紧闭,仿佛其中囚禁着一只长满利爪的妖怪,不断传出急促而狠厉的刀片割划门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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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戒之收到了从北寰来的快递消息,尽管课业繁重,但他还是第一时间跑去驿站拿,却不料竟然被告知快递已经被人取走了。
夏羿发消息过来告诉他快递是自己顺手帮他取走的。他被谷元竹叫到足球场的雪地上堆雪人,这会儿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巨大的高杆照明灯自动点亮,雪地上还挺热闹的,他叫秦戒之也过来一起玩儿。
大雪停在了夜里,球场上一步一个雪人,雪人奇形怪状什么样的都有,一夜之间把平坦的足球场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载着残局的国际象棋棋盘。有些地方的积雪被扒完了,就露出来最底下的灰黄绿色草皮,光秃秃的犹如剥去皮肤的化脓伤口。
秦戒之穿一件黑色羽绒服,帽子上飘着白色的风毛。他其实有点心急,以至于从温暖的画室走到冰天雪地里却忘了戴围巾。
裸露在外的脸和脖子迎着风刀霜剑,踩着盐一样的雪地,他像只幽灵一般穿梭在雪人矗立如林的地方,和许许多多面目模糊的同学擦肩而过,最后在一个过分瘦削的黑色背影后面停下脚步。
“把快递给我。”秦戒之看着蹲在地上堆雪人的夏羿,冷冰冰地说,声音仿佛是从雪里拔地而起的尖锐冰棱。
夏羿和谷元竹同时转过身来,手里还各自握着两把雪。谷元竹在状况外,圆形眼镜片上呆愣愣地粘着几片无辜的雪花。他好奇地问:“什么快递?”
秦戒之对他摇摇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夏羿。两人的位置一高一低,秦戒之的表情严肃而烦恼,居高临下地盯着既瘦弱又憔悴的夏羿看,颇有些攻击性和压迫感。
谷元竹看见夜里幽蓝的雪光映照在秦戒之原本苍白消瘦的脸上,耳边钻石闪烁着清冷光辉。眼睛却是通红的,好像在血水的浸泡过一样。他这副模样活像个孤高又颓丧的小吸血鬼,当真是与以前,准确来说是夏天刚认识他的时候,与那活力四射的样子相去甚远。
夏羿站起来拍掉手上和身上的雪,说:“我没手拿着它,就把它放在柜子里了。”
秦戒之跟着夏羿来到运动场入口处的柜子面前,等他刷卡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纸箱子。
他要接手,可是夏羿却不立刻给他,说:“你哥寄给你的?”
“不关你的事。”秦戒之不喜欢夏羿私自拿自己的快递,而且从夏天到冬天,他一直能感受到夏羿在故意挑衅自己,尤其是他搬到自己的宿舍之后。
贴在纸箱子上的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秦戒之强行把快递从夏羿手里拿回来,转身就要走。
夏羿的声音却后面对他穷追不舍:“你哥叫贺慎安对吗?”
秦戒之的鞋子在雪地里踩出两个脚印,复又停下来。他转身对夏羿说:“你何必纠缠我。”
夏羿消瘦的身体藏在黑色羽绒服和围巾里,好像寒风一吹就要散架。他从对秦戒之的怨恨中生出意外的喜悦,微微一笑,说:“因为你救了我的命啊,我想要感谢你,了解你。”
“你哥在北寰吧?听说生意做得很好,还经常会给画室的同学们送画材。我在新闻上看见过他的照片。”夏羿踩着脏雪走进两步,和秦戒之只隔着一掌的距离,他们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在呼啸寒风中的细微呼吸。
“听说你的目标是华美,你要是考上了也能去北寰了。”夏羿把一只手掌贴在秦戒之的纸箱子上,然后抬眸似乎很郑重其事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兄弟两个人在一个城市,以后就不用总是寄快递这么麻烦了。”
秦戒之对夏羿的耐心消磨殆尽,他将纸箱子从夏羿的手底滑走,说:“别打听我的事。”
“你不准让我了解你吗?”夏羿好像听到了很荒唐的话,比雪花还苍白的脸颊抬起来不舒展地笑,薄薄的单眼皮上落了片冰寒的雪花。雪花在他皮肤上迟迟融化不掉,他的身体好像比雪还要冷。他向秦戒之质问道:“可你不是也向元竹打听我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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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从雪地回画室画画,秦戒之像是受了凉,频繁地咳嗽。他拿小刀把快递拆了,纸箱子里除了有他照例会经常收到的新画具,这次还有一只水晶天鹅、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是贺慎安的潇洒飘逸的笔迹:“犀山雪冷,添衣勿病。”
秦戒之摸着明信片,把上面这行行云流水的字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
陈彦徽看见了他手里紧握着的水晶天鹅,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璀璨得极为吸引眼球,就凑过来问:“哪里买的?还挺好看。”
秦戒之摇摇头,说:“不是买的,某人送给我的。”
“谁啊?”陈彦徽有些好奇的同时又一点儿也不见怪。因为秦戒之长得太好看,还很有个性,所以平时就经常有人给他送礼物,有的是暗戳戳地送,有的是表明了想要追他。但是这些礼物他都没收,追他的人也都被他拒绝掉了。
“这次又是谁?”陈彦徽一边画人物速写一边问,“你告诉我,我帮你把东西给他还回去。”
秦戒之惊讶地看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说:“是我哥。”
陈彦徽意外地语塞住了,笔下画歪了人的嘴巴,半晌后尴尬地笑两声缓和气氛,说:“原来是你哥啊,难怪你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收到礼物还挺高兴的。”
秦戒之仔细观察着贺慎安千里迢迢寄送过来给自己的水晶天鹅,翅膀上羽毛的细节颇多,很是灵动。纤细修长的天鹅颈弯曲成一个完美的弧度,天鹅低头看着湖心,优雅而沉静。
天鹅虽美,但是设计图稿要耗费许多心思,切割和打磨天然水晶更是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秦戒之想着贺慎安那双骨节分明,修如翠竹的手,真担心他会因此而受伤。
陈彦徽画钝了铅笔,没找到自己的小刀,就借秦戒之的美工刀削铅笔。削了两刀,他就十分难受,觉得这刀锋好钝,刀尖还缺了一块,就好像这刀已经被人暴力地使用过了成千上万次。
陈彦徽用这把钝刀削铅笔很费劲,可是他又没有别的刀使,就只好继续硬着头皮拿这刀削铅笔,又削了三刀,没想到刀片竟然直接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