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幽夜,美院客房里亮着灯。
贺慎安坐在书桌前处理工作邮件,手边搁着半杯酒,冰块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北寰的工作还需要他这个老板来领导,可在棠善寺待了三天他得陪着他爸妈敬香礼佛,避免沾染金钱庶务,所以那几天他几乎没有工作,导致邮件积累了一大堆。
从棠善寺出来他没回家,而是来了美院,他爸妈在美院有一间专门留下来的客房,给他们休息或者做访客接待。贺慎安手里有房卡,他为了图个清静,就把工作全都带到了这里来处理。
这天他在电脑前坐了一整天,心无旁骛地把工作处理得差不多了,还剩一些事情要等他回北寰亲自商榷,他算了算时间,觉得可以订机票返程——
在回北寰之前,再去一趟犀山见见戒之吧,他集训也是够苦的了。
贺慎安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关掉邮件,拿起酒要喝,但是杯子搁到唇边他又放下了——冰块都化完了。
今晚他兴致不错,不想喝咖啡,只想要喝酒。他站起来要去重新倒酒,穿过客厅沙发,看见地毯上还摆着两只高跟鞋——
“沈鹤鞋都没带走啊……”他喃喃道,也不去捡高跟鞋,就绕过去,去酒柜里拿酒。
“咔哒——”
这时房门忽然开了。
听到有人进来,贺慎安回头去看,先是看到一双脏兮兮的球鞋走进来,然后目光向上移,看见了穿着蓝白校服,浑身湿漉漉的秦戒之。
“戒之?”贺慎安握着一瓶酒朝他走过去,很意外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被戒之耳垂上的两颗小银珠全部吸引了过去。
打耳洞了?
贺慎安看了好几眼。
看起来是刚打的耳洞,洞口边缘还红着呢。
贺慎安再看几眼。
“呼……”秦戒之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水珠闪着光,耳垂也闪着光。“呼……”他一直在喘气,胸膛贴着淋湿的衣服在急促起伏。擦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的汗水和雨水,他哑着声音说:“哥你没在家?“他没想到他哥今晚会在美院。
“这里清静。”贺慎安把目光从他耳垂银光上收回来,取了一条干毛巾给他擦头发,说:“怎么没待在犀山,跑到这里来了?”
“……”秦戒之不回答他。
见他这副样子,贺慎安心里产生很多疑问,“外面又下雨了吗?身上全淋湿了,没带伞?”他拎起秦戒之湿漉漉的胳膊,要拿毛巾给他擦,可居然看见上面有好几块擦伤,心里一惊,问他:“怎么受伤了啊?”
“……”秦戒之还是不回答,跟个小哑巴似的,半个身子藏在白毛巾下面,呆愣愣地出神,一点儿也找不到他平时那股野鸟似的劲。
外面飘着毛毛雨,秦戒之一路过来把浑身都打湿了。此刻,他头发贴着脸颊,衣服贴着胸膛,比落水鸟还狼狈。他蹙眉扯着自己湿掉的衣领,露出了一大片肩膀,说:“哥,我想洗澡。”
贺慎安担心他被什么吓到了,现在逼问他反而会适得其反,于是就先搁置疑问,对弟弟说:“去沙发上坐着吧,我去给你找件衣服。”
“嗯。”秦戒之把房卡扔到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下,可神经还没在柔软中放松下来,就被地毯上的一双高跟鞋拉得更紧张了。
“……”秦戒之盯着这双绿色的高跟鞋看了许久,不肯剥去目光。
贺慎安拿着几件干净的衣服从卧房里走出来,“这里没有你的衣服,穿我的吧。”
秦戒之双手接了衣服,问他哥:“这里还住着别人?”
贺慎安知道他看见了高跟鞋,说:“我的一个朋友,在这住了两天,已经走了。”
秦戒之喉结滑动,问道:“是哥的女朋友?”
贺慎安看了高跟鞋一眼,这回把它们捡起来了,说:“女性朋友,她忘记把鞋子带走了,这两天又没让保洁来收拾。”
秦戒之心里有点不舒服了。这间客房的房卡爸妈只给了他们两个人,是专门给他们住的,他哥怎么能让别人来住呢?
“怎么伤到的?”贺慎安在沙发上坐下来,抬起秦戒之的胳膊,看他的伤口上的碘伏都被雨给冲淡了,皮肤又泛起红来。
距离近,秦戒之闻到了他哥身上有酒味,“我救了个跳楼的同学,抱着他在地上滚的时候磨破的。”
“你去救?!”贺慎安顿时一惊,不禁冲人喊了声:“胡闹!”
这句话带着火气,还挺凶,把秦戒之骂得一愣,反倒更委屈了,说:“我没胡闹!”他声音很哑,满是少年人不成熟的怨气,“人被我救起来了,同学们还要给我送锦旗呢!”
贺慎安捉着他的手腕,力道变得有点大,“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呢,怎么能豁出命去救别人?”
“我不是小孩了。”秦戒之眉毛压着眼睛,很激动地说:“再过半个月我就成年了,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狂妄。”贺慎安说,“这下你连命都可以随便交出去,以后还想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秦戒之一股气堵在心口,血气上头,眼睛还瞟着地毯上的高跟鞋,说话已经不过脑子了,“要玩花样还嫌不够玩吗?我没玩的东西还多着呢,哥你给我带了个好头,以后我也要把女人往爸妈的房子里带!”
“你胡说八道什么?”贺慎安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真是疯了,怎么能说出这么混账乱来的话。
“反正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是在胡闹,你别拉着我!”秦戒之说着就把手臂从贺慎安手心里抽走了,紧接着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气冲冲地往外面跑,嘭得一声,把门摔得比雷还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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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黑,天上飘下来的毛毛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里的湿热包裹着少年急促而凌乱的步伐,泥点子爬满了他的裤脚。
从客房跑下来,穿过一排笔直参天的大杉树,秦戒之一股脑地跑上竹桥,惊动了芦苇丛里的好几只青蛙,呱呱地跳进小河里躲起来。
前面是漆黑的雕像轮廓,还有一架巨大的火车头。秦戒之依靠他们辨认方向,往那边的路上跑过去,脚下乱得差点踢到自己。
可比起他的两条腿,他的心其实更乱。
乱死了。
他分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委屈什么?
心里纠结迷乱,顾不得脚下,忽然就被绊了一道,他猝不及防,狠狠地摔进了水洼泥地里。
“呃……”秦戒之趴在地上,脚踝被一段铁轨给磕得生疼,脚背不由地一绷,顿时就麻得失去了直觉,在雨里兀自地抖了抖。
操……又把脚给弄伤了。
秦戒之暗自悔恨,咬牙撑着泥浆地要想站起来,可是左脚伤了两次,疼痛加倍袭来,他好像一只断了腿的野狗,滚在雨里泥里,落魄得不行,光凭三条腿根本站不起来。
回头往不远处看看,贺慎安已经追到桥上了。
“……”秦戒之真是恨死了今晚的一切:耳钉、陈彦徽、小巷里的那两个人、地毯上被随意摆放的高跟鞋、还有他哥贺慎安……他恨死他们了,要不是他们,今天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他不会大半夜的摔在泥坑里爬不起来,不会脚踝疼得要死,不会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
不会如此心烦意乱,不会委屈得想哭……
他好恨他们,其中最恨他哥。
“哗啦啦啦——”
雨越下越大,细密的雨丝已经变成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脸上身上又凉又疼。伤口淋着雨,又泡在脏兮兮的泥浆里,让秦戒之刺痛得不行。
他在泥地上挪了挪,皮肤摩擦着地上的石子和杂草,挪到雕像边上,两只手向上攀着石台想要爬起来。
贺慎安一口气追出来,看见戒之摔倒在地上,连忙从桥上快步跑下来,跑到他身边要扶他,“把手给我,快。”
秦戒之却置若罔闻,非要自己使劲去抓石台,自己爬起来。
那雕像被雨淋湿里,滑的很,一不小心没抓紧就得再摔到泥里去,贺慎安不管戒之要不要自己扶,上前一步就抓住了他的胳膊,要把他整个人都拽到自己怀里来。
秦戒之被他一抓,顿时像是触电了似的,胳膊一颤,猛地挣脱回去,怨恨地喊了声:“不要你!”
“戒之。”贺慎安嗓音低沉地叫他的名字,和他一样淋在大雨里,也急得有点喘气,“脚扭到了是不是?我背你回去。”
“我不回去。”秦戒之现在看到贺慎安就有股怨恨的火熊熊地往外冒。这火焰从肺腑里燎原而来,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膛,连大雨都浇不灭。
贺慎安弯腰想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可是秦戒之却突然往他身上扔了一把泥,“不要!”喊完又朝他哥扔了一把泥。
啪啪两下,泥浆把贺慎安的衣服搞得不像样,泥点还飞溅到了他的脸上,又被雨淋着,那泥浆就顺着他高挺的眉骨流到了眼窝里。
贺慎安的眉眼好看,他有一对浓密的剑眉,双眼皮窄而深,深色的瞳眸喜欢带着笑意看人,里面藏着青年人的桀骜和风流。
面对比他小七岁的弟弟,他有时候得表现得老成一点才能管得住这个少年,可其实他也不过二十五岁,正是意气风发、年轻有为的年纪。
被弟弟弄泥块砸了两下,他反倒觉得得换个方法治他了,于是他双手一摊,一副任君处置的姿态,对秦戒之说:“这么喜欢扔,我随便你扔。”
秦戒之被他这么一激,血气上头,胡乱抓了把泥又朝他哥身上使劲扔了过去。
啪!
贺慎安又被他砸了一下,泥挂到了身上他也不去擦,还是老样子,说:“扔吧,我等你扔爽了再说。”
“……”秦戒之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很不出气。
“怎么又不扔了?”贺慎安蹲下来,夜里黑,他得凑进了才能看清戒之的脸,“爽了吗?没爽就继续扔啊。”
“你……”秦戒之想说你滚,但是对着他哥他说不出“滚”这个字,死活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心烦意乱的说:“我没错。”
“那谁错了?”贺慎安问,声音浸在雨里,有点冷。
“你错了,我没胡闹。”秦戒之手掌撑在脏污而泥泞的地上,倔强地说,“你错了。”他又重复了一次。
贺慎安的睫毛都被雨打湿了,低垂着遮住深浓的眼眸。在两人被冷雨催出的喘息声中,他竟然点了点头,挂在下巴上的雨珠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滴落。
“你救人是出于善良,我不该说你胡闹,这话不对,伤到你了。”他说,抬眼目光在秦戒之的耳垂上一掠,“新打的耳洞吧?泥浆都灌进去了,只怕得发炎。”
贺慎安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此刻,秦戒之的耳洞火辣辣的疼,银色的耳钉已经被污泥包裹成了泥珠。他被他哥看得低下头去,雨水混着泥浆跑进了他的眼睛里。
“呼……”他在冷雨里喘气,胸膛起起伏伏,清瘦的肩膀微微发抖。
“爬到我背上来。”贺慎安给他擦了擦眼睛,然后背对着他蹲着,“哥哥背你回去。”
秦戒之看着他哥湿透了的后背,背脊肌肉在衣服下若隐若现,只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喉咙里有很多话却说不出来。
他本来恨这个人恨得要死,恨不得抓着他咬一口。可是没想到这份恨意的强度虽大,但是保质期太短了,竟然随着他扔出去的那几把泥轻易地就化进了雨里,最后消失得所剩无几。
气血上头又下头,他不那么恨也不那么气了,但仍然心慌意乱。
这份慌乱的心思是从那条小巷里跟着他跑出来的,一路附着在他身上,让他面对着他哥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嗔怪痴妄……
芦苇飘摇,骤雨难歇。
秦戒之最终没有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爬到了他哥背上去,胳膊搂着他哥的脖子。贺慎安高大有力,背弟弟很轻松,抱着他的膝弯马上就站了起来,然后脚踩着一路泥泞,在大雨里往回走。
雨夜这么冷,又这么让人钝痛和委屈。秦戒之单薄的身体趴伏在哥哥的背上,觉得哥哥的背真的很宽,像一间有墙有瓦的大房子,在给他遮风挡雨。
穿梭在幽微的路灯黄光里,周围的一切楼房、杉树、雨棚都漫漶成了虚幻的光圈,不断重叠、涣散、浮掠……
哥哥的体温也很暖和,好像火苗,从后背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胸膛、他的心脏、他的血管,让他冷掉的血又重新热了起来、流动起来,似乎在把他身体里的乱麻和死结一个一个地冲开……
秦戒之向来是不愿意和别人有肢体接触的,尤其是同性,陈彦徽背过他一回,他抗拒得让陈彦徽都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
可是此刻,贺慎安背着他,他却一点都不想推开这个人,反而是管不住自己两条受伤的手臂,去搂紧、再搂紧哥哥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