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戒之被陈彦徽背着从天台下来,下楼梯,穿过走廊,在楼里拐了好几个弯到了医务室。
这段路有点长,还上上下下的,秦戒之趴在陈彦徽背上,听着他从胸膛发出的喘气声,又被他后面的骨头硌得慌,还沾上了他的汗,挺不舒服的。
一到医务室,秦戒之就拍了两下陈彦徽的肩膀,叫他把自己放下来。
陈彦徽想要扶他坐到凳子上,可是秦戒之有意识地躲掉了他扶过来的手,说了声没事,然后自己蹦了两步坐下了。
这时医生还没来,医务室就他们两个人。陈彦徽抽了张纸擦脖子上的汗,说:“我怎么觉得你在嫌弃我呢?”
秦戒之看了他一眼,说:“没有。”
他没有嫌弃陈彦徽,他就是觉得别扭了——
十六岁那年,他用冰棍捅费泽,最开始只是出于报复心理,可他却由此产生了一种隐秘而古怪的感觉:他喜欢欺辱同性,看着他们狼狈而失神的样子,他会有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快感。
当时的他只觉得自己很恶心,很变态。可是渐渐地随着他对自己认知的加深,他开始隐约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性取向的问题——
自己的性取向可能和普通男生不一样。
而当他哥贺慎安为了性教育送给他片子看的时候,他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倾向,他发现自己对女人的**提不起兴趣。
相反的,他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片子里男人,去看他们的手、他们的腿、他们的胸、他们的屁股……他对男人的身体有**。
也就是在十六岁那一年的某个晚上,他做了一个特别的梦,梦里他和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在一起……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发现自己梦遗了。
从那一刻开始,秦戒之就再也没有办法逃避自己的性取向,他只能向自己的本能俯首称臣,告诉自己:我是个同性恋。
这是他的秘密,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哪怕是他爸妈,哪怕是他哥。
因为这个秘密,尽管他平时还是和男生凑在一起玩,但是他不喜欢和他们有任何过多的肢体接触,否则他就会产生一种过界的尴尬感,让他从身到心全都不舒服。
这次陈彦徽背他,他当然感谢他,也不可能会嫌弃他,但是这种黏糊糊的、带着汗水和喘息的肢体接触确实让他感到别扭了,所以当陈彦徽再想扶他的时候,他只想躲开他。
过了几分钟,医生来了,他给秦戒之身上磨破皮的地方涂了碘伏,然后给他看了脚,说他只是撞成了淤青,没伤到筋骨,所以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一天就没事了。
秦戒之走路不方便,就扶着墙半走半蹦地去了保健室,脱了被人踩脏的鞋,然后躺到床上休息。
陈彦徽坐在床边陪他,秦戒之说不用陪自己,他要一个人在这睡一会儿。可是陈彦徽有点不想走,他站起来去帮秦戒之拉上了床帘,遮挡住夏天的强光。
秦戒之靠着枕头滑下去一点,没盖被子,对陈彦徽说:“你回去吧,我睡会儿。”
“……”陈彦徽在床边要坐不坐的,看着秦戒之,看着他身上好几块刺眼的碘伏,还有左脚踝上的一大块淤青,就是不抬腿出去。
然而,秦戒之脚上和身上都疼,闭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就没注意到陈彦徽久到有点过分的注视。
他听到陈彦徽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又睁开眼睛看他,看见他眉头紧蹙,眼眸晦暗。
“?”秦戒之稍微歪头,抛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陈彦徽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说:“你也真是不要命,居然敢扑上去救夏羿,那可是七楼的天台啊……”
“当时没想那是几楼。”秦戒之说,“我就想把人给拽下来。”
陈彦徽完全不能理解他这么拼命的行为,说:“夏羿能让你这么热血上头?你平时和他都没说过几句话吧。”
秦戒之摇头说:“不管是谁我都会把他拽下来,我救人是因为……”他中断在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什么?”陈彦徽问。
“……”秦戒之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他救人是因为他曾经被关在车里一整晚,还因为他曾经被人踹进过冰河里,差点淹死——
他太知道死亡、恐惧和绝望是什么滋味了。
因为品尝过他们的滋味,所以才能感同身受寻死之人的那份痛苦。刚才在天台上冲出去的那一瞬间,秦戒之想要救的不仅仅是夏羿,更是他自己。
这些话不方便和陈彦徽说,秦戒之就硬生生中断了许久,直到陈彦徽叫了他一声,他才把神思兜回来,又把自己那些过往秘事重新封装好,依旧藏在暗处,自己则回到亮处,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笑容,说:“因为我怕学校闹鬼啊。”
“啊……”陈彦徽眉尾一抽。
然后他怀疑道:“你小子还会怕鬼呢?我看你连天王老子都不怕。”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怕疼啊。”秦戒之说,晃了晃自己肿起来的左脚,“让我安静睡会吧,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明天还得早起去画室呢。”
陈彦徽只好点点头,抬腿往门外走,关门的时候顿了顿,隔着一段距离又看了床上的秦戒之一眼,才慢慢地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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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戒之本来就因为集训而缺少睡眠,这会儿他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抑郁症的夏羿让他辗转反侧的好多晚,这次他难得睡得沉。
快要醒来的时候他又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他根本记不住,只觉得在睁眼的前一刻似乎有人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倏忽一睁开眼睛,秦戒之却看见床边空空荡荡的,偌大的一个保健室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
“……”秦戒之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睡得头疼,不仅睡出了一身汗,口还很渴。
保健室里已经变得非常昏暗了,拉开床帘一看,窗外铺满了橘红的晚霞。
“唔……”秦戒之动了动身体,觉得身上已经不疼了,左脚虽然还有淤青,但是好歹消了肿,也不疼了。
他坐起来,把一双腿放下床,要去穿鞋,却看见自己原来那双被人踩脏的鞋子居然变干净了。
“?”这是怎么回事,秦戒之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是等他再定睛一看,却看见鞋子仍然十分干净,一点脚印的痕迹都找不到……
谁动了我的鞋子?
秦戒之开始觉得刚才有人在床边看着自己的感觉不是幻觉,而那个看着自己的人很可能就是把他鞋子擦干净了的人。
真古怪。
秦戒之怀着猜疑不定的心情穿好鞋子,然后迈步走出保健室,左右看看,看到一个在拖地的人。
“……”秦戒之远远地看着他,怀疑他的同时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地站了会儿,秦戒之没走过去跟那人说话,他口渴得不行,就挪了几步,走到自动贩售机面前,打算买瓶水。
可是等他拿出手机才发现没电了,“啧。”秦戒之站在泛着光的贩售机面前,抓了一把额前的碎发,顿觉烦躁。
行吧,喝不到水就算了,先回画室。
秦戒之又迈步往回走,可没走几步就迎面碰上了拖地的人。脱去昏暗的掩饰,人走近了秦戒之才看清他的脸,原来是那个疤痕脸男人。
心底顿时冒出古怪的感觉,秦戒之抿唇看了这人几眼,同时和他拉开点距离。
男人提着拖把,擦了擦额角的汗,说:“你等一下。”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去。
“……”秦戒之看见他走到贩售机面前,把拖把搁在墙边,然后拿手机买了两瓶水。
男人拿着水走回来,向秦戒之递出一瓶,“拿着吧。”
秦戒之犹疑地看着他,没有接他的水。他觉得这个人太古怪了,上次硬塞给自己创口贴,这次又忽然出现在这里,给自己买水喝。
“你是谁?”秦戒之忽然问他。
男人一愣,摸了摸鼻子,说:“我姓盛。”他的一双眼睛是很精神的,看秦戒之时总是特别的认真,“我看你好像是想买水喝?正好我也要买水,就顺便多买一瓶给你。”
秦戒之没接他的话,反而说道:“我的鞋子上面本来有被人踩上的脚印,可是一觉醒来后那些脚印竟然全都被人擦掉了。”
秦戒之特别强调脚印“被人擦掉了”。
男人眉毛微微一跳,“噢”了一声,没说其他的。
尽管他的这点反应转瞬即逝,但是秦戒之还是捕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表现,稍微歪着头看他,说:“你不知道吗?”
“……”男人没回答,他的脸色似是为难,又像是紧张。手里的一瓶水终究没能递出去,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失落地望一眼秦戒之,然后提着拖把转身离去。
秦戒之攥住拳头,追上一步,提高了许多音量:“你到底是谁!”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傍晚昏沉的廊道里,急切而严肃,像一根紧绷的琴弦,被接二连三的诡异事件拨地不断震颤。
可回答他的却是男人沉默的背影,背影渐渐走远,脚步声缓缓消失,一排灯也随之尽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