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行 第9章 橙皮

入夜，夏风吹进回廊。屋中两人讲书完毕，阿水随同前去侍卫，留寻月一人收拾书房。

走进书房，寻月猛地打了个喷嚏，熏香味道好重。

这味道本来应该是挺好闻的，但是寻月实在不喜欢木质香调，觉得太过厚重。拎起香炉盖子，发现雪松香几乎燃尽，便随手丢了桌上一个橙皮进去。温吞的火一点点烘干着橙皮，中和了雪松的厚重，也不因果香而单薄漂浮。寻月愉快地收拾起来，待到她走时，一屋雪松混合着橙皮的味道已然充盈房内，温润清凉犹如山间泉。

寻月哼着歌回陈如愿的房间，预备将东西放下后，去后厨找师傅随便要点饭吃。下午嘴不停地吃零食，肚子并不饿。又抱又拎着几个兜子进门，却赫然看见桌上放着一个两层檀木饭盒。寻月将东西放下，打开饭盒，香味和热气飘起来。上面是酱油炒的鸡腿肉，并烫好的蒜蓉青菜，下面是圆圆滚滚的大米饭。

是谁？

寻月第一反应居然是不太敢吃。

毕竟这府里人多眼杂，而且自己平日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曾经一起进府的两个姐妹，后来调去别处了。

寻月一边想着，一边强忍住饭菜香气将饭盒盖上。

“唉。”寻月小声叹了口气。

好累啊，饭菜就在眼前，却不能吃。

而更让自己心累的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也会思虑过度。

忽然窗外一个人探过脑袋：“月姐姐，没毒，放心吃吧。明天早饭也不用准备哦，我答应了你的，去给你和小姐买品澜阁的点心。”

寻月吓了一跳：“阿水？”

阿水嘿嘿笑道：“后厨师傅说留了咱们俩人的饭菜，知道今天咱们跟主子跟得晚。大人说不用我陪着，我就顺道帮你把饭也拿过来了。”

寻月恍然大悟：“谢谢。那我就吃啦。”一面也有点惊讶，以前没跟着小姐的时候，后厨那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卓师傅可从来没记得给自己这号人留饭，看来，是自己能力太突出，真的要平步青云了。

寻月拎着饭盒开开心心回自己住处，准备干饭。

阿水也跳出她们的院外，仍旧回李时深的住处值守。这可是自己求了卓师傅，答应明天帮他买菜，他才勉强做的。不过回想起寻月开心的样子，又觉得自己也很开心。

挠挠头，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不过心里却牢牢记得，明天需要早起去品澜阁，回来之后再去城东买菜。这个卓师傅，果然名不虚传，笑眯眯地给自己列了老长一篇采购单子。

“大人，真的很感谢您可以带着我读书。我知道您平日里上朝特别忙，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沐，还要劳烦大人。”餐桌上，陈如愿说道。

她笑起来很明亮，只是总是有拘谨，似乎没什么安全感。

李时深这样想着，伸手拿过她的碗，盛了一碗牛肉羹：“我也要批公文呢，不算麻烦。”

陈如愿小心接过来，尽量显得比较大方的样子，正准备捧起碗来咕咚咕咚喝，又猛然想起还有勺子，便低下头去找。

小动作李时深全都注意到了，静静弯了弯唇角。

这算是两个人一起吃的第几顿饭呢？一开始，李时深只是听到寻月有点窘的邀请，意识到自己的一点偏爱，对她们而言或许便是府中的保护符，便一起吃了第一顿饭。

后来断断续续地，若是自己下朝早，便会与陈如愿一起吃饭，而小姑娘似乎把这当成了府中的规矩，阿水来报的时候，总说她在等着自己。

换做他接触到的其他与她同龄的女孩，怕是一两顿饭下来便会与他无比熟稔地谈天说地。若是还有这些天来讲书、照拂等等的举动，怕是都会和他撒娇了。她们是高门大户的贵女，是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女，天生就有着一切优渥的条件，因此她们永远明媚而自信。

而陈如愿，或许血缘上可以说是公主，比其他侯府长女还要风光，然而谁都知道这不过轻薄如一纸云烟。她的生命是鲜活的，厚重的，痛苦的。是在乡野，在路上，在奔波，在失去，在担惊受怕中成长起来的。

因此，她永远不会主动和自己分享生活的小事，永远不会在自己身边放纵地明媚地笑。

她读书时无比专注，处理与府中人关系也进退得当，甚至她也永远记得感谢自己的每一点偏爱。

可是，她永远也拿着那恰好的边界感，不让任何人，包括自己，得到一点信任。

所以每顿饭他们只有很少的交谈，她像尽礼节一样询问他朝堂可有什么事情，又会淡淡地停止，避免自己讲些具体政事。自己也会问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得到她每天几乎是一模一样，但是又被她表现得无比真诚的回答。

李时深低头喝了一口荷叶粥，微苦，清凉。他不知道她的边界感在哪里，仿佛她就坐在他对面吃饭，或者她就坐在他眼前读书，尽管她的眼神真挚明亮，他却觉得她是孤身一人在旷野里行走。

那样遥远，那样平静。

“小姐，你终于回来啦。”寻月笑道。

“是呀，今天还有点累呢。”虽然只是半天没见到寻月，陈如愿也感觉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陈如愿伸了个懒腰，回到屋里，终于舒适了，只有在这方狭小的空间内，才有些安全感：“寻月，你吃饭了吗？”

寻月放下纱窗，点起琉璃灯：“吃过了，小姐还记着寻月。小姐今天下午读书到好晚，一定累坏了，早点休息吧。”

陈如愿洗漱好躺在床上，夏夜的晚风并不闷热，没来由地，她忽然说：“其实今天才感觉到，李大人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内阁首辅，他仿佛还记得很多普通百姓会过的日子。”陈如愿这样说，是因李时深讲书时，意外地令她感受到了悲悯与松弛，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说教，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尊者语，而是圆润却极具力量，矜贵却也细腻如水。

黑暗中，寻月躺在门口小榻上，圆圆的眼睛望着天空。

寻月道：“是呀，大人一直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呢，要不我怎么放弃了去侯府做事，而一直跟着大人。”

这话平日里当然是不敢乱说的，不过现在她觉得和陈如愿熟悉起来了，也就有些口无遮拦。

曾经侯爷来府中做客，当时寻月侍茶，侯爷点名要人，李时深打哈哈过去了，侯爷走后，李时深叫来寻月问她的心意。

奴婢本就随主人发落，何况侯府要人，想必是做妾不再做奴婢，这在世人的眼中算是走运了，李时深完全没有必要询问她的意思。寻月吃惊，又有些感动，头脑一热就回说不去侯府，就要在李府一辈子。

因她不想过世人眼中的好生活，她只愿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凭双手生活，不愿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谋生。

晚风透过纱窗吹进屋内，也洒了一地月色。因为陈如愿自从母亲去世后一直有噩梦惊惧，无法入眠的症状，便不拉窗纱睡觉。虫鸣也清清楚楚传进来，两人半梦半醒间又瞎聊了几句，然后各自睡着。

李时深回到屋内，忽然想起母亲编纂的那书被自己放在书房，睡前想看，便秉灯去取。一进门，便闻到与往日不同的香气，打开香炉，一小瓣橙皮几乎被烤干了。黑暗中，李时深周身都在清泉般的香气中，忽然觉得心内动了动。

或许，雪松的味道是单调的，只是自己一直没觉得。

那么明日起，吩咐阿水熏香的时候也放些橙皮吧。

黑暗中，李时深握着书，感觉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心里生长，有些疼痛，也有些恍惚。

最好的寻月~

橙皮的灵感是最近买的某香薰，无广，只是真的好喜欢这个味道，码字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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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橙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