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起火了!”
尖叫划破清晨的山谷,慕长风回头一看,只见厨房冲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烧火丫头。
未及细看,一瘦一胖两道身影已经翩然而至。
那瘦的左青阳一把将女儿抱到院子里,那胖的江夜春一掌劈灭灶门里的旺火,转身大斥:“龙三,你又玩火!”
龙三在父亲怀里委屈直叫:“我都快饿死了,你们光知道打架,饿死我算了!”
左青阳撩起衣袖给女儿擦脸,语气温柔,“好了,你先去吃几块点心,爹现在就做饭。”
龙三委屈巴巴地说:“点心都吃完了。”
江夜春顿时又怒了,“谁许你吃完的?”
龙三不知死活地挑衅道:“我自己吃的!我爹做给我吃的,我为什么不能吃?我告诉你,我爹做的毒药都比你做的饭好吃!”
左青阳正要进厨房,顿住脚步回头,“龙三你又偷我的药吃?”
不等他话音落地,江夜春掌风已至,“左青阳,你又让她试药!”
左青阳抬手格住她的攻势,“是她自己偷吃。”
眼看两位“神仙”又要打起来,慕长风急得团团转,拱手鞠躬不已,“两位前辈莫要再动气。”
龙三跳上石桌,自晒药的竹筛里抓一把草药放进嘴里大嚼,自怜自艾道:“我还是毒死算了,饿死鬼投胎会被骂的。”
两位“神仙”不约而同罢了手,龙三跳下石桌一把扯过慕长风推到她爹面前,“爹,你教教他吧,他不会做饭,以后他娘子和女儿会饿死的。”
慕长风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家三口,只得拱手作揖,“恳请前辈教导。”
左青阳这才认真打量他,“你是何人?”
“小生慕长风,家住蜀城,乃一介书生。”
“为何而来?”
“小生母亲病重,得一神医指点,说神仙谷有药王医圣,还有稀世药材。小生救母心切,斗胆进谷寻医采药,不料中途偶遇一伙匪徒,幸得苏姑娘所救,此后便与她一路同行。”
左青阳默了半晌,抬眸朝妻子看去一眼,江夜春会意,拖上龙三回了正屋。
左青阳走进厨房,系上围裙,“你们这一路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仔细说来。”
慕长风明白他支走龙三的意思,于是将自己遇到苏九陌之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细说明,同时交出了自己珍藏着的青龙胆。
“苏姑娘几次三番舍命救我,惜我无能,无力救她,恳请前辈一定要救她一命,小生愿此生为牛做马报答前辈的恩情。”
他说得情辞恳切,几欲拜倒,左青阳抬手将他扶住,“她是我故交之女,不用你求,我自会穷尽全力救她。”
慕长风再三言谢,左青阳淡淡打量他。
眼前的青年身姿修长,眉目俊朗,衣裳虽然破烂糟污不堪入目,神态自有一股沉稳,方才述说种种危险经历亦不见丝毫慌乱。
不像个只会读书的寻常书生。
“你知道苏秋晚?”左青阳低头切菜,随口问道。
慕长风从容回道:“听苏姑娘说起过,她母亲叫苏秋晚,她来谷中是为寻找母亲的旧友。我们都是为了母亲而来,也算是一种缘分。”
想起昨天苏九陌舍命将他从黑龙嘴里救下,而他亦毫不犹豫跟着苏九陌跳崖,左青阳不再多想,决定暂且容他在此处停留。
“说说你母亲的病。”
慕长风详细说了自己母亲的病症,左青阳再次打量了他一遍,沉吟半晌,低语道:“听起来更像是中毒……等阿九好了,我随你去看看。
慕长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左青阳挥挥手止住他,“治病救人不过医者本分。”
慕长风又问:“前辈,苏姑娘现在伤情如何?”
左青阳沉思良久方道:“伤情凶险,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我要出谷去寻一人,你留在谷中,她娘俩都不会做饭,现在我教你,我离谷这段日子要劳烦你照料她娘俩。”
慕长风默了一瞬,点头应下,“苏姑娘她受的什么伤,为何会如此严重?”
左青阳看着他,轻叹一声,摇头不语。
-
是夜,左青阳悄然离谷。
江夜春寸步不离照料苏九陌,慕长风便成了龙三的跟班,每日跟着她在神仙谷里游荡。
真正的神仙谷是一个经地动重构的火山坑。
坑陷万丈,上有巨石遮天蔽日,横顶交叠而卧,中有裂谷横跨东西,高低错落十丈有余,水落谷震,深不可知。
三面陡壁,高不可攀,唯南面临断崖,无遮挡,向阳几亩平地,正是药王一家安宅所在。
谷中多飞瀑,隐于山石树木之中,常年水声不绝,雾气缭绕。
南面断崖处有一深潭,绿似碧玉,至崖口垂下千尺,如白练丝绦。晴日多霓虹,雨天常漫雾,乱石堆磊,古树苍虬,雄阔而奇谲,幽秘而清雅,真正可谓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然而,慕长风无心赏景。
“龙三,你知道你爹出谷是去找谁吗?”
龙三坐在一棵古树杈间,从一个碗口大的树洞揪出一片草叶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吐掉,又揪一根继续尝,“不知道。”
龙三这孩子是个痴人,天上地下但凡看起来能吃的她都要放进嘴里嚼嚼,得亏她有一对医者父母。
“你出过谷吗?”
“出过,山下的村子我都去过。”
“白云镇你去过吗?”
龙三忽地从树上倒挂下来,一张娃娃脸悬在他眼前,圆溜溜的双眼满是警醒,“你要走?你不许走!你走了谁给我做饭?”
慕长风双手接在她肩下,“你先下来,小心摔跤。”
龙三一个跟头翻下来,脸蛋红彤彤的,语气甚是着急,“你不要你娘子了?”
慕长风轻轻叹气,“我就是想出去找找看有没有人能救她。”
龙三松了口气,“你找不到的,我爹娘都治不好的伤,天底下不可能再有人能治好。”
“那你爹为什么出去找人?”
“他……”龙三咬着草根沉默了,旋即又嘿嘿一笑,“他可能是去找他师父,对,他师父当然比他厉害。”
慕长风唇角轻抿,“药王前辈的师父肯定是位绝世高人,你知道他老人家在哪里吗?我去求他。”
“嗯……他老人家……”龙三一双荔眼滴溜溜地转,突然一拍脑门,大喊:“我知道了!”
“什么?”
龙三一蹦而起,朝木屋狂奔而去。
慕长风跟着跑进她的卧房,只见她猴子似的爬上爬下翻箱倒柜,衣裳玩具书籍扔满一地。
最后她钻进床底,腰背一拱顶起木床,紧接着从床底下飞出一本书来。
慕长风拾起来,发黄的线条书封正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凹印,上书——天门图经。
江湖传世药典就这么用来垫了床脚。
龙三钻出来,一身灰也顾不上拍,夺过书哗哗地翻,突然兴奋大叫:“找到了!”
慕长风凑过去,龙三激动不已,“你娘子有救了!”
看清书页所写文字,慕长风怔住——
合欢天蚕。
所谓天蚕,乃是一种存活于西域雪山的雌雄同体天虫,以雪山玉莲、狼毒花等高山植物为食,幼时为雄,身着彩粉,成熟后为雌,通体雪白。
合欢天蚕特指雌雄转化之际通体透明的天虫,因雄虫大多寿命极短,难于衍化为雌虫,又因转化时虫体透明难以发觉,且几十年前西域雪山曾发生过一次天灾,天蚕一度绝迹,因此合欢天蚕的稀有珍贵不亚于神龙胆。
“这个虫子一般记载都是用来解毒,但我爹说过其实它真正的奇效是调和阴阳,化解内伤,尤其是你娘子体内这种奇怪的冰火两重天,再对症不过了!只是,这个虫子有点难找……”
慕长风陷入沉默。
这虫子何止是有点难找,他花了十年时间让人找遍中原和西域,费尽苦心才从西域一个亡国君主的私库里找到唯一一条。
“哎呀,你别难过,我爹肯定是去找药了,你放心,这世上就没有我爹找不到的药!”
慕长风暗自摇头。
短时间内左青阳想再找到一条合欢天蚕无异于大海捞针。
“哐啷——”
窗外突然传来瓦罐摔地的声音,龙三一扭头,脸色大变,手里的书一抛,风似的刮了出去。
慕长风追到院子里,只见江夜春双眼赤红状似疯癫,舞着她那把黝黑利斧把院子砸了个稀巴烂,嘴里高声叫喊着:“叛徒!奸贼!拿命来!……”
龙三避开她的斧头,嘴里叨一根银针,三两下攀上院中老树,瞅准了纵身一跃,猫似的落在她后肩之上,自嘴里取下银针对准她头顶百会穴轻轻一扎。
痛骂声戛然而止,利斧落地,龙三迅速跳下,双腿往前一跪,拱起腰背接住往前扑倒的母亲,“臭书生,快来帮忙!”
慕长风如梦方醒,冲过去将人扶住。
两人一起把江夜春搬回房间,龙三取来一排银针,从她头顶至左右两臂均匀扎下。
约莫一炷香功夫,江夜春苍白面色徐徐回暖,紧咬的牙关微地一松,吐出一口气来。
龙三跟着长长吐一口气,抹了把额角的细汗,小心翼翼拔了银针,给母亲盖好被褥,叫上慕长风退出房间。
“我娘……”幼圆的脸蛋流露出少见的凝重,“有病。”
慕长风轻轻点头,龙三把银针丢开,爬上搭着药柜的梯子捡药,“我爹说,我娘很多年前被坏人暗算中了毒,这种毒会损害她的大脑,时间长了人会变成疯子。他们到这里隐居就是为了给我娘治病,这些年我爹成功抑制了她体内毒素的发作,但始终没能找到办法彻底清除。”
慕长风看着梯子上小小的身影问:“她经常这样吗?”
“刚才这样我也是第一次见。”龙三摇头,拿裙摆兜着一包药,跳下梯子,“我爹以前离谷从来不会超过一天,这段时间他不在,我娘每天都要为你娘子运气调息,体内的毒素应该是被牵动了。”
龙三拿纸包了药,一把塞到慕长风手里,作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命令道:“所以你现在赶紧去给我娘煎药!我告诉你,我娘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你和你娘子谁也别想活着走出神仙谷!”
慕长风接了药往厨房去,走出没几步又回头。
“龙三,你知道怎么出谷,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