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于飞 第6章 鸾凤吟

啸吟持续一字之久，余音则久久不绝。

苏九陌从昏沉里苏醒，睁眼看见安然无恙的慕长风，思索良久，心中忽地一片光明。

她挣扎着从慕长风怀中站起，拾起长剑当拄拐，“走。”

慕长风丢魂落魄地望着她，茫然问：“去……去哪？”

苏九陌不答，径直走出树洞，慕长风忙收拾了地上的食物和药瓶，快步跟出去。

初阳半升，几缕金线穿透密林，扎破森冷重雾。深林寂寂，声息禁绝，耳畔唯余啸吟缭绕。

山林古树浓密，藤蔓枝叶遍布，坡陡路滑，人行其中如攀深瓮。

苏九陌拄着长剑在前头劈山开路，慕长风紧跟其后。

突然，又一道啸吟响起，苏九陌撑了片刻，最终闷哼着屈下一条腿，长剑深入腐泥，另一只手深深掐入枯枝腐叶里，形状浑如僵死。

慕长风在她身后不过半丈，见她如此，一时也不敢伸手去扶。

啸吟过去良久，苏九陌缓慢起身，一声不吭继续向上攀爬。

慕长风从她的背影里回神，抬脚正要跟上，“哗”地一声，脚下腐泥滑落，整个人断了线一般往下坠。

“女侠，救命！”

苏九陌停步，闭眼，手腕一转，长剑斩断一根粗藤蔓朝身后抛去，慕长风随即停止下落。

藤蔓紧紧缠住他上半身，苏九陌转身席地而坐，声色冰冷，“自己爬！”

慕长风手脚并用，攀着藤蔓和沿路枝条，爬三步退两尺，许久才爬到跟前。

“多谢女侠。”躬身敬拜。

苏九陌闭目养神，忽然问：“你不习武，为何会知道听见这啸吟不能动真气？”

“小生不才，平日除了读书，也爱听些说书，江湖儿女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古往今来的神话传说秘境奇遇，小生均有所耳闻。小生曾听说书先生提及江湖上有一门叫‘鸾凤吟’的内功心法，啸吟能穿山透海，相传千里，所谓‘凤吟一曲，天音俱寂’是也。据说‘鸾凤吟’传音如穿针走线，极易催动习武之人的真气，对内功修为不足与之抗衡的人来说，真气一旦催动，便有崩于一线的危险，轻则内功尽失，重则爆体而亡。方才小生听见这啸吟不过是感到头疼耳鸣，而女侠却是大汗淋漓，面颊惨白，情急之下小生想起这门心法，不曾想竟是真的。”

苏九陌依旧闭目调息，心道：什么都不会，懂的还挺多。

慕长风见她不言，虽然还有话说，却不敢再多嘴。

啸吟过去许久，林中逐渐能听闻到一两声虫鸣鸟叫。苏九陌调息结束，两人吃了些东西，继续往上爬。

日头逐渐升高，林中明亮了些，地面湿气徐徐蒸腾，闷热异常。

苏九陌不时抬头看天，脚下越走越快，竟至轻掠而起，踏石攀枝，腾跃飘转，犹如一只灵活的鸟。

可怜她身后的无用书生，身上系着“救命”藤条，四肢并用五体投地，半爬半吊着往上追赶，形似一只亡命之犬。

“女……女侠！”又一次被甩飞又砸落在石头上的慕长风死命抱住石头，发出绝望的呼叫。

苏九陌不得不停下。

脚下的人衣饰破烂面容脏污，唯独一双眼睛在晨午光晕里依然不染尘埃。

苏九陌想起归鹤山庄里的男女老少，他们都有这样一双不问世事天真度日的清澈双眼。

缠着藤条的手不自觉使了些力，慕长风被拖拽上来。

不等他喘匀呼吸，苏九陌朝他伸出手，“药拿来。”

慕长风愣了一下，急忙把怀里的药瓶都摸了出来，“女侠，你、你怎么……可否让小生探下脉？”

苏九陌眉眼不动，挑出白瓷瓶倒两颗药丸，想了想，直接倒出整瓶，一口全吞下。

调息片刻，她抬头看天，沉吟道：“鸾凤吟是归真道君自创的独门心法，药王医圣是他的嫡传弟子……”

“所以刚才发出鸾凤吟的是药王？”慕长风登时双眼大放光芒，喜不自禁，“亦或是医圣？”

被贸然打断的苏九陌没有着恼，手上藤条一扯，慕长风一时不防，一个踉跄朝她扑去，苏九陌转身避过，在他即将撞树之际揪住他后腰藤条，纵身而起，挟人上了树。

慕长风蓦地升了空，慌得吱哇乱叫四肢直扑腾。

苏九陌被他吵得不耐，一掌劈下去，瞬间安静了。

她将人提着，跃出茂密连绵的古树丛顶，兔起鹘落，腾云驾雾，逐着日头一路往上。

临近正午，苏九陌奔至山顶，立于一棵古树之上举目四望。入目尽皆苍翠，山峰起伏，层叠如画，幽谷交织，连绵千里。

谷间云雾浮动，飞鸟啼鸣，晴日照射之下，白光摇曳，迷人眼花。

父亲温南鹤说过，神仙谷桃源所处方位“见天见地，至阴至阳”，要先登顶，再入地。

停留片刻，苏九陌拎起慕长风再度起身，往西面最高峰奔去。

鸾凤吟是归真道君入道前痛失所爱悲极而发，后经演练成了一门霸道心法，所发啸吟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因此，以药王医圣的武功修为，若非遭遇凶险，必不至于动用此招。

如此一想，苏九陌心中愈发焦急，又一次强行自冷凝气海内激发一股真气运转周身，发足朝西。

金乌渐斜，落于西峰左肩，数道金光刺破苍穹，彩霞漫卷，流光溢彩。

苏九陌顿足，仰头凝视片刻，突然听见耳畔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女侠。”

她低头一看，发现手里拎了一天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正勉力梗着脖子看她，满面胀红，双目赤肿，状近惨死。

苏九陌蓦地手一松，慕长风拦腰挂在树枝上，嘴里发出痛苦的闷哼。

苏九陌拔剑在他身上一划，弯腰把人翻一面，又一剑斩下，藤条尽断。

慕长风只听凌厉剑风自自己胸前划过，惊得抱头大叫“女侠饶命”，一蜷身体掉了下去。

蠢货！

苏九陌追着跳下去，拦腰将人抱住，飞掠而起，再度朝峰顶奔去。

日头落尽前一刻，苏九陌掠上西峰山顶，在一颗孤松上骤然刹停——这座最高峰背后竟是一道万丈悬崖。

慕长风腰背被她单手扣住，头脚俱往前甩，猛地看见脚下万丈深渊，回头一把抱紧苏九陌的腰滑跪而下，“女侠救命！”

苏九陌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往后一脚踩空，直挺挺摔了下去。

“滚开！”苏九陌将人从自己身上掀开一脚踹去。

慕长风“啊”地一声砸中一棵巨木，落到地面无声无息，好一会手脚才有动静。

苏九陌回头走到崖边，斜阳正照着万丈崖壁，一道天虹悬在对面山前。

两座似被刀斧劈砍过的山拱卫着她现在所处的西峰，中间盆地形似一只大碗，绿树葱茏茂密，与白云镇所处地势无甚二致。

苏九陌思索片刻，转身走到慕长风跟前，把身上所携干粮药物全都拿出来放在他手边，又留给他一把短剑，“三日为期，三日后我没回来，你自己好自为之。”

慕长风双手一撑要爬起来，苏九陌伸手一点给他定在原地，“半个时辰□□位自动解开，想活命就自己长点心。”

慕长风趴在地上紧紧盯着她，双眼几乎盯出血来，苏九陌浑似未见，起身走向悬崖盯着盆地中心一个黑绿的点。

那儿有水声传来。

这几日一路行来山势连绵，常有暴雨，深谷中多大河奔流，此类寻常山谷绝无可能为药王医圣定居之所。

那就只剩下眼前这个地势最高的盆地。

此处东面地势最高，且有万丈陡崖为屏，西南西北两座奇山形成犄角相卫之势，寻常人即便能找到这里，也难以深入。

但找到这里对一些江湖人而言并非难事，是以接下来的“入地”大概会险阻重重。

苏九陌立在崖边观察地形，心中突然一惊——四周不知何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残阳如血，余晖渐沉，满天归鸟踪影全无，静谧好似巨大的空洞，将人吞噬。

树梢微动，苏九陌轻掠而起，几乎同时一声嘶吼响彻云霄，狂风轰然大作，腥臭之味滚滚而来。

孤松在狂风中倾折，苏九陌落脚不稳，悬空连翻几个跟头，长剑出鞘深深没入崖壁，这才堪堪将自己挂住。

转瞬间头顶乌云密布，汹涌似骇浪。

难不成青龙复活了？

苏九陌尚未来得及深想，转头一看再次惊住——一条通体乌黑目放金光的巨龙自东边天空破云而至。

霎时间天昏地暗，飞石走沙，苏九陌决定就地藏身悬于崖壁，避免与之正面相迎。

然而下一秒，漫天乱石中一个人影弹出来，巨龙血口大张，直冲他而去。

慕长风！

苏九陌手腕一抖，一枚石子“咻”地从巨龙口中飞过，带起一抹鲜血。

黑龙吃痛仰头嘶鸣，趁此机会苏九陌双腿狠蹬崖壁，飞扑过去在半空中抢下慕长风，啪啪两下解了他的穴，将他往山坡下一抛，“跑！”

几乎同时，后背传来透彻心肺的撕痛，苏九陌咬紧牙关，猛然聚气，回剑朝龙爪削去。

“铮”地一声，黑甲如铁，长剑断为两节，苏九陌不待巨龙扭头，攀住龙爪腾空一跃，跳上巨龙背脊，断剑沿黑甲边缘削进去后用力一刺。

巨龙嘶吼，身躯猛烈翻扭，天际风云齐涌。

苏九陌紧紧趴住龙脊，抽出断剑慢慢往龙头爬。

这条龙比之青龙庞大一倍有余，自鳞甲刺进去伤它不过分毫，眼下唯一制它之法只有那双冒金光的龙眼。

任凭巨龙如何摇头甩尾穿云裂石，苏九陌始终紧盯着龙头不放，一点点匍匐前进。

很快，她勾住漆黑的龙角，单膝跪地，徐徐起身，举起断剑朝巨龙右眼狠狠刺去——

“咚”地一下，手腕骤然一麻，断剑脱手而去。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清晰传至耳中，“哪来的女娃，竟敢伤我黑龙？”

苏九陌愕然回头，看见群树之巅翩然立着一名高瘦中年男子，清瘦面庞镶嵌一双炯亮的眼睛，粗布衣着，手里倒捏一支青竹，颇有世外仙人之姿。

苏九陌心中大喜，起身拱手，大声问：“前辈可是药王左青阳左前辈？”

中年男子手里竹枝朝她一指，并不答她，“我且问你，我的青龙是不是你杀的？”

传言药王识百草通万灵，在这深山之中，御龙这种事除了药王断然不会再有第二人。

眼前人确是药王无疑，苏九陌心中激荡，向前一步抱拳，眼含热泪，“药王前辈，晚辈姓苏……”

话未说完，巨龙飞身猛旋，苏九陌一时不备，自龙脊跌下。

慕长风喘着最后一口气从树坑里爬出来，一步步爬到山顶，一抬头，巨龙咆哮，龙尾飞旋，呼啸一甩——

苏九陌猛地朝前挺胸，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随后整个人便如同一片枯死的落叶，缓缓往下落。

温热的血如雨点般落下，面庞被一点点打湿，迅速变得冰冷，慕长风下意识伸手去接，苏九陌从他手边擦过，无知无觉地往万丈深渊坠去。

“苏姑娘！”

慕长风双手长伸，身体奋力一挺，毅然决然朝着暗沉深渊跳了下去。

巨龙之上，中年男人自漫天碎石中抓过一枚墨玉坠，面色陡然一凝，立刻发出低啸。

巨龙俯首，龙尾一摆，倏地朝深渊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