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 第4章 郎骑竹马来（4）

少帝以下棋的名义召季明诚进宫，自然是因为澄明水榭上的事在城中闹得已经沸沸扬扬。

虽心中的好奇与兴奋早已按捺不住，但为君之道还是得讲一讲。

少帝尽量端出一副正经严肃的表情，假装思考棋局时状似无意地道：“朕之前以为，皇叔是被母后催婚催得紧了，才故意找会拒绝你的陈太傅去提亲，怎么后来不等陈太傅答应就跑去下聘，甚至向母后请了封妃的懿旨？”

季明诚不受丝毫影响地落下一子：“女儿家拼上自身清誉闹这么一出，臣总不能让她难堪。”

少帝不禁笑道：“原来拼上自身清誉闹一闹便可入主晋王府后宅，那些倾慕皇叔的女子若知道，怕是得后悔自己之前没舍下脸面。”

“陛下说笑。”

叔侄二人正其乐融融地交谈着，内侍却在此时进殿。

少帝放下棋子：“何事？”

“回陛下，陆主事在殿外求见。”

“宣他进殿。”

“是。”

陆怀瑾在吏部任主事一职，今日是来向少帝回禀政事。

他跨入正殿，向少帝和季明诚分别见了礼，来到少帝近前，将手中公文呈上：“陛下，这是吏部今年拟定的升迁名单，各位大人的政绩及考核结果附在其后。”

少帝接过公文，看到一应事宜都写得清楚明白，升迁的理由也甚为合理，夸赞道：“陆主事做事总归叫朕放心。”

季明诚在旁边坐着喝了口茶，无意间瞥到名单上似乎有几位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大人，自觉应该避嫌，起身拜别道：“陛下要处理政事，臣便先行告退。”

“皇叔如今都要成婚，还怕留在宫中用膳，被母后催问婚事么？”少帝促狭地瞧着季明诚。

季明诚笑笑，算是默认了少帝对自己的调侃。

陆怀瑾恭敬地转向季明诚施礼道：“恭贺殿下，娶得佳人。”

季明诚略微颔首，受了对方的礼。

“罢了，”少帝见他的确无多意留，摆手道：“皇叔快回去准备迎娶王妃的事宜吧，朕晚些再去向母后禀报。”

季明诚施礼告退。

陆怀瑾低垂着头恭送他离去，眼底一抹寒芒转瞬即逝。

“陆主事这份名单之中，竟有好几位晋王麾下的将领。”少帝只陈述事实，并不做评价。

陆怀瑾低首回道：“晋王殿下甚少替麾下将领邀功，是殿下自己守礼，但吏部不可让功臣寒心。”

少帝但笑不语。

成婚的吉日很快定下，陈太傅心中纵使有千般不愿，女儿出嫁的当天，他也不可能下脸子，只语重心长地嘱咐了陈琬琰一句：“如若过得不好，记得同为父讲，这桩亲事再怎么说也是晋王主动提亲，他理应善待于你。”

陈琬琰乖巧应是。

陈太傅叹了一口气，去前厅招待来道喜的宾客。

芷兰捧着装有耳环的礼盒看向陈琬琰：“夫人曾说这副耳环的品级有些逾制，姑娘今日大婚，外面这么多人看着，戴上了……会不会太招摇？”

“晋王殿下遣人送来，本就是要我戴的，外面这么多人观礼，也是来看我戴的——”陈琬琰说：“我若小心怕事，反倒会叫人笑话。”

芷兰闻言，点点头，取出耳环为她戴上。

她的容貌本就昳丽，今日出嫁扮上红装，精心修饰的妆容将五官衬得愈发明艳。

“客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芷兰停顿片刻，说：“陆尚书一家也来了。”

陈琬琰点点头，平淡地应了一声“哦”。

芷兰内心疑惑，明明之前看自家姑娘对陆尚书家的公子没什么恶感，两家关系亲近，不出意外理应成婚，怎么突然之间，姑娘就想嫁晋王了呢？

这位晋王殿下地位尊崇不假，但朝臣及家眷之间对其却有颇多腹诽。

晋王手下有一支卫队，行如鬼魅四处探听消息，据说早年间，晋王就是靠着这支卫队打压政敌才总揽了朝政大权。

除此之外，少帝即将成年，日后亲政，跟这位辅政亲王之间难免会有争斗，实在是极有胆色想拼一拼皇后之位的人加才敢把女儿嫁过去。

自家老爷也从未有过让女儿当皇后的妄念，若非太后提点，绝不会松口应下亲事。

与晋王成婚，意味着以后可能要留在京中为质，老爷和夫人都为此烦心，自家姑娘却像毫不在意一般……

芷兰想不明白，却也没有多问，扶着陈琬琰从镜前起身，前往正厅。

虽说季明诚来迎亲，身份就从辅政亲王变成了女婿，但毕竟也是少帝的皇叔，又总览军政大权，客人根本不敢闹婚造次。

他到陈府时，除少数几个与季明诚交情不错的官员敢上前打招呼以外，其他人都纷纷缩成了鹌鹑。

季明诚已竭力收敛自身的气场，奈何这些人太过胆怯，反倒将婚礼现场弄得端肃稳重如沅国朝堂。

一派尴尬的静默中，崔峰出声提醒：

“王妃到了。”

宾客们仿佛找到化解尴尬的契机，纷纷转头看了过去——红妆丽人缓步而来，珍珠耳环在其颊边轻晃。

端的是一幅贵女出嫁的美妙图景。

季明诚望着这幅景象，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从今以后，她就是他的妻子了。

周围响起一阵“王妃姿容秀丽”的奉承之声，总算让婚礼现场变得热闹些许。

陈琬琰手执纨扇来到厅前，远远看到季明诚和一众观礼宾客中……陆怀瑾的身影。

前世被刺入心脏的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一切与陆怀瑾之间称得上美好的记忆，都在顷刻间化作灰烬。

杀自己的人不是陆怀瑾，但引乱军入城的人的确是他。

能置万千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即便对她好，也不过只是从指缝间透出的一点施舍。

她不可能再对这样的人有丝毫眷恋。

想到与前世火光之下的血流成河，她甚至感到反胃和齿冷。

陈琬琰定了定神，走过去向季明诚屈膝行礼。

季明诚伸手虚扶了下她：

“不必多礼。”

声音低沉，犹如古朴浑厚的铜钟，透过衣袖传递过来，在她心间引起某种莫名的震动。

陈琬琰微微抬眼，越过纨扇，看到了季明诚的脸。

仪表堂堂，长眉入鬓，轮廓分明得叫世间女子心动。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谢殿下。”

好一幅举案齐眉的和谐画卷，叫旁边一众官员看了只觉得痛心疾首。

原以为陈太傅会是抵抗这位辅政亲王的中流砥柱，却不想如今连自己女儿都搭进去了，真是叫人唏嘘。

崔峰倒是挺开心，好在当日澄明水榭上他没上赶着去阻拦，如今这样子，自家殿下与陈姑娘分明和谐美满得紧嘛。

陆怀瑾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并无什么不妥。

陈琬琰转开视线，跟随礼官的指引，同季明诚一道拜谢父母，见到母亲泛红的眼眶，也只能将手搭在母亲臂上，做出一番无声的安慰。

踏出府门，从石阶而下，陈琬琰一直目视着前方的纨扇，忽然脚下被石子之类的东西硌了一下。

她重心不稳，即将摔倒之际，腰间被季明诚的手紧紧揽住，一股大力将她又带了回来在平地上站好。

“紧张了？”季明诚含笑问，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只是将一片树叶给捞回来。

“可能是有些。”陈琬琰深吸一口气稳住身体，小幅度地点头，坦然承认。

“本王抱你上去，免得摔了。”

陈琬琰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上哪？”，就感到身子一轻，被季明诚横抱而起放上了婚车。

这武将做事也忒直接了些。

终究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陈琬琰不好说什么，何况，之前还是自己主动亲吻的他。

陈琬琰压下心底跳动的情绪，扶着季明诚的手安然坐了进去。

陆怀瑾站在众宾客之间，藏于袖中的手暗暗握紧。

当朝辅政亲王迎亲，阵势自然盛大，观礼的百姓几乎将街头巷尾堵得水泄不通。

王府迎亲的仪仗浩浩荡荡走过大半个旭京城，瞧热闹的队伍将仪仗队逼得只能缓步慢行。

成婚乃喜事，即便是皇室亲王，也讲究一个与民同乐，不可能将人都赶回屋里去。

只是为了避免有歹人混入其中，旭京几日前就对进城之人严加排查，今日更是将城门封闭，确保婚礼顺利进行。

好不容易进入皇宫，陈琬琰向太后与少帝见礼。

这桩婚事太后和少帝都是乐见其成，自然不会有太多为难，奉礼完毕，一行人终于回转了王府。

幸而少帝年纪小未置后宫，不然她今日要见的人只会更多。

前世陈琬琰低嫁，又是赶着成亲，全然不似这次礼数周全，一番流程走完，她只觉得自己眼睛一闭就要栽倒过去。

季明诚还要去前厅待客，走前对她道：“王妃想必已经乏了，暂且先歇息片刻，本王去前厅与几位大人说几句话便回来。”

陈琬琰再次屈膝行礼道：“妾就在此处恭候殿下。”

季明诚点点头，转身走了。

王府的侍女围拢上来，替陈琬琰托起宽大的裙摆引她到案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