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碾好的药交给千雪,俯身去看北冥缜,鲛人面色惨白,唯独颊上一抹病态的嫣红,年轻的狼王伸出手,碰了碰它的额头。
指尖下面肌肤滚烫,鲛人有一种不健康的清瘦,面上皮肉都是薄的,包着骨头,有些地方显出骨相,看着就有几分薄命的清艳凄苦。
它就这样,拖着重伤的身体,被族人的泪水环绕,以鲛人的形态成为杀死自己父亲的弟弟的妻子,孕育了幼崽,然后……被迫失去了它。
他不禁伸手轻轻抚过鲛人眉眼,千雪欲言又止了一下,极其少见地斟酌了片刻措辞,对苍狼说道:“他体内十二道灵窍被钉进去三十六根封灵针,锁住他全部妖力,强迫他维持鲛人之形,而且上头附有奇毒,我见都没见过,更别说解了。”
“王叔也没办法?”
千雪苦恼地挠了挠他那头赭红色的长发,嘟囔着我只是擅长药理,普通的毒我还能想办法,这种玩意儿只能靠心机温仔了。
千雪说的心机温仔是他的好友神蛊温皇,一头漂亮的混血雪豹大妖,也是苗疆唯二的两个会医的大妖之一,和千雪不同专擅蛊毒,但这妖有一半蟒蛇血统,这个季节正是它潜入自己洞府冬眠的时候,不到明年开春是绝醒不来的,只能等咯。
苍狼点点头,没忍住,又伸出手,轻轻顺了一下鲛人那头银雪般的长发。
苍狼听了千雪的建议,封锁了关于北冥缜的消息。
孤鸣狼族自古统治苗疆,历代苗王俱都是体型巨大的狼王,故此寝殿内没有床榻,满殿铺了雪白的火浣绒毯,自殿顶悬下一束轻若薄雾的凝雾绡,从内望出纤毫可见,从外望入,如烟笼成纱,帐内一切如在深雾之中,朦胧不可见,而这束绡帐之内,便是苗王的燕寝之地。
苍狼勤政,里头一切案几俱全,他常常干活干累就化出原形,往旁边一趴就睡了,相当不讲究。
而鲛人就被安置在这束绡帐之内。
为了照顾它,苍狼把大部分的工作都带回了寝宫,他盘膝坐在柔软的长毛厚毯上,鲛人睡在他身侧,看奏章的间隙,书案上的铜漏一震,苍狼就伏下身去,哺给它水或者食物。
鲛人体温低,肌肤没有毛孔,毫无瑕疵,触上去是凉玉一般的触感,它嘴唇颜色浅淡,碰上去却柔软得像是春天的花苞。
所有人都笑说王上对鲛人未免太好,连千雪都调侃虽然他一贯温厚善良得像兔子多过像狼,但对北冥家这条鱼未免过于温存,说完他还用肘子暧昧兮兮地拐了他一把,便哈哈哈笑着跑开。
这些年这么多事以来,苍狼最珍惜的便是唯一的亲人千雪,对这个少年一般的叔叔,他是尊重又宠溺,多少还有点拿他没办法。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温柔的低头,用鼻尖蹭过鲛人眉边那簇萤蓝色的鳞片——他第一次碰到那簇鳞片的时候,纯属是个意外,触感却出乎意料。
他本以为那簇蓝冰一般的鳞该是凉而硬的,然而指尖传来的,是柔软而温的感觉。
从此之后,苍狼就有了偷偷去摸鲛人眉边鳞簇的习惯,他最喜欢化作普通黑狼大小,用鼻尖蹭过鲛人额畔,菲薄的鳞片会因为黑狼的动作轻柔分开倒伏,然后慢慢合拢,像朵花瓣,轻轻拢住黑狼冰凉的鼻子。
他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幼稚,但他乐此不疲,他想,也许别人没说错,他确实待这条鲛人与众不同。
但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苗王宫灵力充沛,千雪医术高超,鲛人伤口好得很快。
捡到鲛人的第四天是大朝的日子,几个部族族长吵得天翻地覆,字面意义的鸡飞狗跳,其中一个羽族的族长唱作俱佳的扑棱翅膀飞到大殿梁上说要跟庙王陛下死谏,不听忠言就跳楼死给他看。
苍狼面无表情地看着梁上那只慷慨激昂的黄鹂,转头面无表情地和自己的亲卫叉猡对望了一眼。
鸟,一只鸟威胁他要跳楼自杀。他是不是做王失败,做狼也失败?
叉猡飞上去一翅膀它扇下来了,在地上还跺了两脚。
苍狼快中午时分才身心俱疲地从前殿下来。
一进寝殿他就迫不及待化出原形,身上华丽王袍王冠落了满地,它也不管,一边努力往后抻腿一边往前走,然后它这个懒腰伸到一半,右腿高高举起往后抻,硕大脑袋探入绡帐,正要没形象地把自己摔进去的时候,它忽然,僵住了。
他看到北冥缜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海境的鳞后坐在帐中,银雪中掺着银蓝的华美长发披在肩头,脊背挺直,姿态端正。
哦,它醒了。
苍狼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这个动作相当不雅,连忙把后腿放下,化为人形,又是那个温雅俊美沉稳内敛的苗王。
“三殿下醒了?我叫苍越孤鸣。乃苗疆之王,我数日前发现殿下后,看殿下受伤,便冒昧将殿下带回了。”
苍狼的声音清雅,北冥缜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向他比了个手势,想要纸笔。
苍狼顿了顿,才想起来鲛人此刻被三十六根封灵针钉入灵窍,全无一点儿妖力,赶紧取了纸笔给它。
北冥缜用左手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认认真真地递给他。
苍狼在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北冥缜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想,叔叔说得没错,海境的三皇子是个认真到近乎木讷的人。
他明明唤了他三殿下,他还是把自己的名字写给他。
苍狼看他又要写字,怕他碰着伤口,轻轻按住他的手,说了句得罪了,便俯身向前,并起剑指点上他灵台,将一缕妖力透了过去,让他有神识传音的能力。
北冥缜楞了一下,随即苍狼就看到他困难地向自己一躬身,同时,他的脑海里响起一道清润男音,‘海境北冥缜,多谢苗王陛下救命之恩。’
哦,原来他的声音是这般清正而刚毅,就像他这个人,昏着的时候凄苦清绝,可一旦醒来,就有一种刚直的孤拔。
鲛人固执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苍狼看到他雪白亵衣在背上迸开一点血红,他知道是因为北冥缜的动作伤口裂开了,但是他没有阻止,反而端正受了他一礼,才向他伸出手,“殿下要换药,让孤王来吧。”
北冥缜银灰色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沉默着点点头,道了谢,转身背对向他,雪白亵衣流水一样从他肩头滑落。冬日午后的温暖阳光从窗棂上嵌的水精屏里透过来,鲛人的肌肤显出一种真珠一般的润泽。
北冥缜的右侧的肩胛骨上有几片碎鳞,透明的冰蓝色,仿佛这个鲛人生就鳞骨,透过皮肉蔓生而出。
苍狼轻声道:“可能会有些疼,疼得紧了你告诉我。”
‘没关系,我不怕。’鲛人在神识中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