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意平拢上比往常厚不少的外袍,福至拉开门,进来一股冷风,夹了些雪。
“爷,今儿初雪…”
福至有些担心地看他血色还没恢复的脸。
袁意平抬手阻止他继续说,抬脚跨过门槛,
“前两天叫你给五皇子送的厚衣服,还有手炉,都送齐了没有?”
“都送了,爷,虽没见着五皇子,可我是亲眼看着太医院的宫女拿进去的。”
福至跟上他,又飞快转身合上门。
两人踩着浅浅的雪往前走,才刚穿过院门就被一个稍显严厉的声音喊住。
“你去哪里?”
“风寒还未好全,拖着病体进宫成何体统?”
袁意平顿住,眉毛不快地颤一下,转身弯腰朝那人鞠一躬,
“谢父亲挂怀。”
“在府中调养了几日,今早大夫说风寒已大好,不会传染。”
袁相盯着他乖巧的发顶,两只手背到身后,
“你此番进宫,是去见太子,还是去见那个郦国五皇子啊?”
“听闻你那日从太医院回来就染了风寒,”袁相冷哼一声,
“你是我袁府长子,皇上信任你又给你鸿蒙阁掌事一职,你动不动就生个小病,谁还敢重用你!”
“我看你最近是越发没分寸了!年岁越长,行事却不如以前谨慎!”
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袁意平却像习惯了似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
他还是弯着腰,没有抬头对上那老头的眼睛,
“父亲教诲得是。”
“儿子日后必定小心照料身体,不让皇上担忧。”
袁相被他淡定的语气噎得无话可讲,只能重重叹一声气表达不满,
“还有,郦国那一帮小厮丫鬟还留在我袁府像什么样子。”
“他们有自己的主子,伺候不了那便打发回郦国去,搞得我堂堂一个相府什么人都有,乌烟瘴气!”
袁意平点头,像一个不带感情回话的人,
“父亲说的是。”
“只是郦国皇子的婚事皇上交给儿子筹办,郦国与大夏又有许多婚俗差异,儿子还需留一些得力的郦国人才是。”
袁相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这次叹气的力道轻了不少,语气也缓了过来,
“也罢,你就留一些个你觉得用得上的。”
“郦国皇子这婚事,虽是皇上任命,你也不用过分在意,毕竟是他国。”
“当下最重要还是你太子伴读的身份,和鸿蒙阁的琐事。”
袁意平直起身,“是。”
那袁相扫他一眼,踩着雪走了。
袁意平等他过去才侧过脸看他威严的背影,
“福至。”
“照父亲说的,让那些小厮丫鬟搬去府外,要回郦国的就回去,不回的便留下。”
“但是清明…”袁意平微微眯起眼睛,身上终于又多了往常那一股子凌厉,
“必须留着。”
“看好她。”
福至应一声。
袁意平抬起头,用鼻梁接住几粒雪,
“切勿打草惊蛇。”
“想来…她也不会现在就走。”
——————
“这都几天了啊!”
“面都见不着,要急死人吗!”
甘如乐站在太医院前,死死盯着里面那扇紧闭的房门。
走来走去的太监宫女端着药材,还有些太医在拾捡晒干的什么东西。
突然,他的目光锁在一个熟悉的背影上。
那人披一身厚的长袍,正在和太医院伺候五皇子最勤快的宫女说着什么。
“怎么他就能进去!!!”
甘如乐气得龇牙咧嘴,后面的阿平见势不妙要去扯他袖子,他却早窜了进去。
“回袁大人,五皇子这几日不爱见人,连奴婢们都是伺候完就被赶出来,不敢在房里多留的。”
“这几日用膳前,五皇子一定要奴婢们拿银针验了才吃,吃得也不多。”
袁意平呼吸重一点,像是在叹气,
“银针验毒原是你们的职责。”
“以后哪怕五皇子不验,你也要验,若是饭食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那宫女以为他不高兴语气才这么严肃,有点吓到,赶忙说,
“是,奴婢遵命。”
“这几日五皇子虽避着人,可每次见到奴婢都要问起大人您。”
“可见五皇子心里,当真挂念大人,感念大人的照顾…”
袁意平的表情果然放缓了些,眼睛也微微抬起来望向那扇房门,
“那你便去同他说,我来看他了。”
那宫女正抬脚要走,就被一道声音喊住,
“等等!”
契国太子大步跑过来,后面追个小厮和一个愁容满面的宫女。
“是,是我疏忽了…”
那跑来的宫女给这个大宫女道歉,似乎是在为了放甘如乐进来认错。
那大宫女向甘如乐行个礼,
“这几日五皇子身体不适,还请袁大人和契…”
她是站在房门口的台阶上说的,哪成想刚说到“袁公儿”三个字,那房门就“嚯”一声开了。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门后,见那少年顶着一张惨白的面庞,目光却炯炯,率先落在袁意平身上一弹。
初雪,久违的公子,钻进来的冷风。
而后他微微移开目光,在看到甘如乐的时候眼睛黯下来,彻底变回了那个弱不禁风的病人。
“怎么瘦了这样多!”
甘如乐大喊一句,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抓住那小皇子的手,喃喃,
“手也这样凉….”
“你们怎么伺候的!!啊!”
他转过头恶狠狠扫那些宫女太监一眼,
“这就是你们大夏待客的礼数吗!”
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没人敢作声。
这时有人踩着雪向前一步,对地上那大宫女说,
“袁府不是送了衣服和手炉,这雪下得急,还不快去拿过来?”
那宫女跑了,甘如乐的视线刀一样转过来擦在袁意平脸上。
意思是让他走。
而甘如乐身后也有一道目光,带着藏不住的期盼和委屈打在心上。
意思是让他留。
袁意平低下头,往前一步,
“五皇子生病,照顾不周,是太医院失职,小可自然要给二位赔罪。”
他说完就直起身,毫不犹豫走到房门前,一只手扶上门框。
“外面冷,五皇子快进屋。”
那小皇子却一动没动,就这样抬头看着他。
一别多日,一眼万年。
那颗因为害怕而止不住颤抖的心,也在这初雪之日和公子重逢,有了依托。
———————
“你跟着进来做什么?”
袁意平合上门,一转身就看到甘如乐凶神恶煞的脸,
“还不出去!我和五皇子要说话。”
袁意平还没开口,被甘如乐扶到软榻上的小皇子就说,
“是我叫他来的。”
“原想着同他商量一下婚事,既然殿下来了,正好一起。”
这下,甘如乐倒成了不该来的,没话好说了,悻悻在软榻另一边坐下。
“五皇子身子如何?婚期….”甘如乐咳两声。
“契国太子,五皇子病体初愈,秋冬过渡又着了风寒,只怕…”
袁意平着急插一句嘴,软榻上的小皇子却猛地抬手阻止他继续,
“婚期不用再推了。”
“推了那么多次,不能再迟了。”
“我和殿下也不好…”庄弦琰眼睫毛颤两下,袁意平看得莫名心疼,
“在大夏叨扰太久。”
“皇上许我一个小小侧檀在大夏与殿下成婚,已是无上光荣。”
袁意平没再说什么,胸口却一下子堵得慌,好像塞了几块比屋顶还高的石头。
这皇子是认命了。
可莫名其妙,他竟不愿他就这样认命。
那个雨天他明明说,明明说不想去契国,明明说他另有所爱….
就在这时,那皇子拉开矮桌的抽屉,抽出一张纸展开,
“婚服的式样我选好了。”
“殿下可以成许多次婚,而我只有这一次。”
“还望殿下给我几分薄面,成全我。”
“许我穿我想穿的衣服。”
庄弦琰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伤心,可听着的两个人却眉头紧皱。
甘如乐伸出手,轻轻盖在庄弦琰手背上,
“五皇子,你可有心事?”
“若你身子撑不住,不必勉强自己。”
“在大夏再养养,皇上通人情,想来会应允。”
庄弦琰扯起嘴角笑一下,摇摇头,乖巧得不像他,
“无妨。”
“殿下,我昨儿没睡好,又有些困了。”
甘如乐轻叹一声,手指下意识扣紧,袁意平就这么看着他又攥了一会儿这小皇子的手。
攥手算什么,以后庄弦琰整个人都是他的…
胸口堵着的石头又大一分,还分出好多细碎,把血管也扎了个遍。
“往后你再有什么心愿,尽管同我说。”
“就是把王母娘娘请来给我们证婚,我也去请。”
甘如乐信誓旦旦看着他,终于松开手站起身,
“那你先歇着,我下次再来瞧你。”
他说完,把桌上的纸折好递给袁意平,语气不容置疑,
“婚服就照着这个做,不许有半点差错。”
袁意平盯着那张悬在空中的纸,最后还是忍着全身的难受把纸接了过来。
这场婚事,直到现在方才有了实感。
可甘如乐转身要出去,他也没理由再留。
他把纸折好塞进袖管,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小皇子黯淡的眼。
身子转过去,跟着甘如乐的步子往门口迈了一步,衣袖却猛地被人扯住。
心脏剧烈震颤一下,袁意平回过头,那小皇子与此同时收了手。
收了手,眼睛却抬起来看着他,一点也不愿意放开。
坚强破碎,红彤彤都是痛苦的鳞片。
袁意平被他的痛苦抓着挪不开眼,这一瞬间于他们而言就是一年。
但小皇子没理由抓他的衣袖。
他也没理由坦然留在这个房间。
袁意平合上眼睛。
在甘如乐发现之前,他毅然转回了头。
可嘴唇却一张一合,又用那一句“等我”将某一个下午的旖旎重现。
(门外有声音)
庄弦琰:“袁意平来了!”
(开门)
庄弦琰:“甘如乐怎么也来了…”
(呜呜怎么收藏没涨过 哭唧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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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