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粉色和桃红色的朵瓣前后交叠在竹木小筒里,香气浅得几乎闻不见。
“这是蝴蝶兰,是不是?”红线两手于膝盖上绕在一起。
张小草狐疑地上下看她一眼,算不清楚这人打的什么主意,脸色便沉着,没搭话。
蓦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用手帕轻轻揉了揉鼻子,两眼朝红线瞪过去,恨不得生剐了她的皮。
两唇却是紧闭着,还是什么都没说。
红线微微低头,没有对上张小草的眼神,言语中有些负疚,道:
“是我的错。”
真是稀奇了,上一刻还端盆水眼神像母狮般厉害的人物,此刻居然低头变成一只人畜无害的绵羊。
张小草腹诽,又剐了红线一眼,心说这人都能顶上戏班子变脸的路娘子了。
红线却不管她在想什么,自顾自说道:
“早先在院门口,便和妹妹说过了,等到分出个对错,要杀要剐,随妹妹吩咐。”
红线声音越说越小,便让张小草壮了两分胆气,讥讽道:
“哟,这时候来充什么圣母娘娘了?早先拉架的时候怎么看你眉头也没皱一下?”
红线只当张小草这句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脸色挚诚,道:
“红香已将她动手的事由说与我听,一来,妹妹是性情中人,两句闲话只当家里事说了,实在没有起这么大冲突的道理;二来,妹妹说的话——”
红线顿住,想起那晚在小窗外舞了一整夜的手影戏,心中不由一动,神色便怔住,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张小草本是一脸倨傲,听见红线话头在这里停住,心下一嘀咕,熄了两分气焰,只道红线后面的话不说,是因为以她的身份说出口来羞死个人,便挪开了眼神,摆弄了两下小竹筒里冒出来的青叶,道:
“二来嘛,我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元一天天混花楼喝花酒的花样,整日里没个正形,谁能真把他当个人物看?左右不过是姐妹们一个情同手足的弟兄罢了。”
红线微微抿唇,没说话。
张小草瞄了红线一眼,忽地冷哼,话音一转,又道:
“可是一码归一码,便像姐姐说的,我说两句话就犯了滔天的大罪么?红香可是二话没说冲上来就揪住我的头发不放。”
她抚着自己的一根长辫下来,一边皱了皱鼻子,一边埋怨:
“如今黑乌皂水有多贵她不知道么?上了我这个年纪,一根头发一两黄金都换不回来,更别提让她生生扯下这么一大把!”
“妹妹说得极是。”
“既然妹妹我说得极是,红线姐姐这样一个伶俐的人儿,如何还帮着红香上手?现下一盆水浇来,你瞧瞧,冷得我胳膊上还起小疹子!”
红线斟酌片刻,略有歉意,道:
“想来妹妹身边也有几个亲近的人,不会不知道,凡血亲挚友,若出了什么事,道理什么的定然先放在一边,帮自己人撑了腰过了坎才是正事。”
“更何况我和红香还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妹。”
“因此红香二话不说上去帮我出头,我断不能寒了她的心,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斥责她不是?”
“哟哟哟,上我这儿来演什么姐妹情深了?”张小草讥笑一声,偏过头,不看红线。
“是,我知道妹妹心里也受了委屈,此番前来,便是请妹妹想个出气的法子,只要妹妹开口我能做到的,姐姐绝不推辞。”
张小草转过头来,瞧了红线如今言气卑弱的样子,心里才算舒坦两分,道:
“这是哪里的话,都是邻里街坊的,小吵小闹便是常有的事,按说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只需——”
她朝红线笑了笑,右手柔柔地撑着半边脸颊,变成平日里一股子绵软的模样,道:
“只需姐姐也将这盆凉水,往红香头上浇一浇,好让她改了火急火燎的性子。”
说罢,便有些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轻轻盈盈地看向红线。
红线静默片刻,朝门外一望,忽地起身出了门。
张小草刚要喊住她,心说这一家子都没个礼法么,进来也是不声不响,要走也不打个招呼。
便见红线停步在屋外一缸清水旁,看了张小草一眼,拾起缸中水瓢,满满盛了一瓢子的水,就那么直愣愣地往自己脑袋顶上浇下来。
冷水从头灌到脚,整整灌了三大满瓢,红线硬是半点没哆嗦。
张小草瞠目结舌,听她说道:
“妹妹要我办的事,我自问是下不了手的,如今天地浑圆,世间唯有红香和我相依相伴,红香即是我,我即是红香,此番惩戒,由我来受也是一样的。”
张小草两唇微涨,还要再说些什么,门房却跑了进来,毕恭毕敬站在门下,只当没看见红线一身的狼狈样,朝张小草道:
“姑娘,永安侯府的元一公子等着门外,说有要事要见姑娘。”
张小草便摆了摆手,道:
“请他进来。”
随即便向红线跑去,一脸愧悔,道:
“姐姐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想找红香出口气罢了,怎么也怪不到你的头上来!快进屋去,我让人给你换了衣裳。”
红线摆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如今气消了?”
“哪里还气得起来?”
“这样就好,我是外乡人,不知道你和红香平日里怎么相处,只盼你们就此别再伤了和气。事已办妥,左右不过两步的路,回去换了衣裳也是一样的。”
张小草又留了她几句,仍然执拗不过,便由着红线转身回去。
一袭青衣独自个儿的来,又独自个儿的走,让张小草望着那道远远离去的背影,不禁又在背后咕叨一句:
“哪有这样的人,脑袋锈得都可以去学堂里当夫子了!”
红线自然是听不见的,将湿哒哒的斗篷解下来搭在手上,一路盯着脚尖走路,鞋底下的水印在张小草的院中铺了一路,她也没有回头。
日光从正空上打下来,跟着红线的身后晒了一路,沾水的脚印渐渐散去,却有另一双镶金踏云靴在目光里渐渐清晰。
元一猛地一攥红线手腕,奇道:
“这是怎么了?”
等红线将目光从脚尖挪到他的手上,再挪到元一的脸上,元一才忽地一松手,复而戏谑道:
“怎么倒像从水井里捞上来的?”
红线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元一腾出一只手,摸到脸上冒青的胡渣,朝身边小厮问道:
“阿德,我脸上糊了泥巴?”
“小哥,你脸上应该是绣了花。”
阿德挨了一脚,见红线眼睛停放在元一手中拿着的木盒子,便朝元一努了努嘴。
元一依势转过头来,而红线却一声不吭地走远了。
阿德提着自己的右腿,向红线远去的身影叹道:
“这姑娘心思真是深得让人猜不透。”
“你一个拎衣裳的,管她心思做什么?”
阿德又狠狠挨了一脚,颇有不满地瞪着元一,却见元一盯着地上一串涟涟的水印,神思惘然。
此后一连好几天,红线都闭门不出。
一线牵时有主顾上门来向红香问问自己的婚事进程,偶尔红线也会在一旁静静听着,聊到兴头时随红香一起捧腹大笑,聊到伤心往事时也能应景淌下几滴泪来。
只有永安侯府再来人时,红线总是躲在厢房里,借故不见客。
刘婶登门几次,说要再给元一介绍几个相亲的女子,送了名册过去,元一竟难得的闹上门来,摆摆手道:
“我可还想多活几年,娶了媳妇躺在家里,哪有自己潇洒风流的时候?”
刘婶发了几句牢骚,道:
“小哥,成家终归是老太太压在心里的一件大事,如今侯府比不得以前,家道中落,亲戚间往来的也越发少了,只盼庄子里早日有位女主人,也好帮着你打理打理。”
“那我娶的究竟是妻室还是管事?”
元一笑道:
“反正家里还有些闲钱供我做几日的阔少爷,我又何必自讨苦吃,想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事儿?再来婚姻大事也不是儿戏,是我的终归是我的,不是我的我强取也取不来,刘婶你就别再操这份心好了。”
说罢,朝屋里左右转了转眼睛,叹出一口气,大声嚷道:
“走了!”
红香翘着两腿坐在高背椅子上,揉了揉耳朵,骂道:
“走就走是了,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是聋子!”
一帮人泱泱地跟着元一身后出门,红线才从厢房里出来,不声不响地拿清水扫了院子。
年关时节,炮仗爆竹的烟火气味越来越浓,巷子里的人家屋角都挂了灯彩,照得一通喜气。
红线寻了几个白日,趁着红香在屋里头算账的功夫,将编好的几个盘长结挂到光秃秃的玉兰树枝上。
几个日子的功夫下来,院中的玉兰树便载了满树的朱红,倒比别人家的灯彩还要吉庆。
这日,好不容易姐妹两都有时间空下来,红线便答应了红香一通甩着袖子撒娇的恳托,约着往集市上买些年货。
往年这件事本来是阿饱的活计,临到出门时,红香却瞪了一眼阿饱,不准他再跟着。
红线拿红香没有办法,只好递过去一个无计可施的神色。
街市上一派好不热闹。
高及膝盖的酒坛子绕着街边整整围了一圈,酒香四溢,推车后的小贩们也是一脸醉态,所有摊子上的货品只卖一个铜板,都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无非是图个喜庆。
最远处鹤香居的酒楼下还有光膀子的壮汉们在大风中摔角,围观的百姓们将铜钿子和小金角朝壮汉们淌着汗水的胸脯上丢去,呼哨声混作一片。
红香寻了个小孩手写对联的铺子,硬生生在头抵头,脚跟脚的人堆里挤了进去,举着一吊钱说给她留一份。
红线站在人群外头,笑着退了两步。
旁边一个铺子顶上用鼓风的白麻布匹搭就,铺子内是大大小小的泥缸瓦盆,红线朝铺子里走了几步,见缸中都养着几尾赤金色的小鱼,面露惊奇,问道:
“冬日里也能养这样的活鱼吗?”
店中掌柜是一位裹着蓝绿头巾的大娘,大娘提了一只小板凳,在门口坐下,笑道:
“姑娘有所不知,我这泥缸乃是取夏日里的明秋山上的火泥捏成,是以不管倒了多冷的冰水进去,缸中清水都如温水一般,也就不必担心冻着了这些小家伙。”
红线一听“冰水”两字,蓦地开口:
“结了冰的冰面,水里就没有鱼了吗?”
大娘满脸纳罕,道:
“那是自然,冰水里能捞到什么鱼?”
红线呆呆的看着鱼缸,半晌没说一句话,只见灿红的阳光托在水面,漾出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几日后,红线正和红香一起贴着院门口的对联,忽有两个人敲了院门,抬着一缸泥盆往一线牵院中放下。
姐妹两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缸泥盆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便听其中一位上门的人作了一礼,恭恭敬敬道:
“这是我家小哥送来的金鱼,并非姑娘一家,而是这条巷子里所有的街坊都有,没别的意思,无非是和大家一起庆贺新年。”
“你家小哥?”红线问。
“还能是谁?不就是永安侯府那位败家子!”红香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