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
阿饱从身后冲出来,手中正高举着一支木杆,神色虽然一股子正气,脚步却停在了院子中间,怎么也挥不出这根棒子。
“去打一盆凉水来。”
红线站在玉兰树下,揉搓着两指,扭头朝阿饱吩咐了一句。
半轮红日缓缓从雾气散尽的巷口冒出,晨光熹微,洒进一片金色的柔毯,盖在门口争闹的两人身上。
红香揪着张小草的头发,张小草扯着红香的耳朵,开始时还听得到几句你高我低的争辩,到后来便只剩下一通嚷叫,也不管对方说的什么,声音盖过去就算赢了。
数辆牛车和板子车停靠在巷子口,王婶煎饼摊了一半,便不顾炉子上滋着油的铁板,提着裙袄,随一堆人挤在一线牵门口。
“打呀!打呀!”
未及膝盖的小孩头上扎着一束冲天辫,一边流鼻涕一边喜眉笑眼的拍掌。
不用说也知道,今日早晨的这出戏演得比戏班子里唱的更好看。
粼粼清水荡开在清漆木盆,溅出几滴珠串子,落在红线石青色的袄袖上。
“让开!”
她大声喊了一句,握住木盆的两手骨节缩紧,隐隐约约透出青紫色的筋络。
却没有人听,该打的还是在打,该骂的还是在骂,该看戏的大家伙儿眼睛都没眨过。
声音消散在密不透风的人墙里,中间两人已经争得面红耳赤,红香左耳被张小草扯得直往地上拔,便抓住张小草散落的发辫,狠狠一揪,惹得张小草后背猛地一弓,指甲胡乱扒在红香的耳背,扒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哗!”
彻骨的凉意灌浇到张小草的头上,泼出一身的淋漓。
冷水顺着脖颈间露出的缝隙直渗到心骨,激得张小草猛地一哆嗦,惊愕地朝红线望去。
争闹声停了下来,红香也转头,垂下已经打湿的右臂,诧然看着院子中央的一袭青影。
天光骤明,整个太阳完全升了上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
“好啊!让大家伙儿都看看怎么回事!一线牵两姐妹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么一个弱女子!瞧瞧她们干的好事!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
“嚷什么嚷,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嗓子能掀瓦么!”
凉水只浇下了两人半息时间的气焰,等到水珠滴滴答答从张小草衣摆流下时,新一轮的争闹再一次的拉开帷幕,甚至将红线也牵入其内。
但这一盆水的间隙,却为她挣得几句话的时间。
“我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不过一个和你一样的女人罢了。”
“这番扯头发扒衣裳的荒唐事,做出来只不过让父老乡亲们平添笑料,年岁已长,还要凭着这些蛮力,才能分辨是非吗?若巴掌能解决问题,岂不是人人都要去做山匪悍徒?”
红线看了红香一眼,见红香扭过头去,眼神偏移至墙上,便对着张小草说道:
“若真是小草妹妹占理,你且与我说说,我自当赔了这盆凉水的罪,要杀要剐,听你的就是了。”
“姐姐!”红香喊道:“你根本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小草姑娘说了什么?”红线仍是看着张小草,众目睽睽之下,声音沉静得像是牢牢抓住地壤的土根,平白生出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阿饱侧目,却见她眼睫微微颤动,两手捏着衣角。
四周寂然,人人将目光转到了张小草身上。
张小草却一反常态地,避开红线的眼神,甩了甩衣袖上的水珠,朝众人瞪回去: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见红线自有一副不动如山的威势,张小草复而又瞪了红香一眼,抹开自己额间的冷水,朝红香撂下一句:
“你给老娘等着!”
“等什么等!天底下人人都叫我等着,怎么的!你们个个都要来给我送银子不成!”红香两手叉腰,瞪了回去。
红线朝阿饱使了个眼色,便见阿饱拦住红香的肩颈,轻捂了她的嘴,连拖带拽地送回了屋。
张小草没有料到平日里看起来怯弱的红线竟有如此大的势焰,望着她的眼睛,活像是望进了一湖深不见底的幽潭,手脚脖子都发了冷。
便也不与红线搭话,一边嘀咕着:
“这要是回去冻了风寒,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姐妹两!”
一边脚下匆匆,踩着绣花鞋跑远了。
两大主角离了场,别的百姓便也作鸟兽散去。
红线卸下一口气,待门口又恢复一片清净,才扶住门墙,微微愣神片刻,转头往屋里进。
没等她开口,红香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阿姐,你简直不知道,张小草平日里瞎说白话也就算了,今日竟说到你头上来!”
“我这好好的扫着大院,她倒好,把这儿当自己家似的,推门就往我耳朵边上凑,你猜她说了什么?”
不用红线答,红香自个儿地接话:
“她先是问我你几时回来的,惹得我没头没脑,便说了时辰,时辰刚一出口,张小草这眼睛登时睁得比油灯还亮,神神秘秘又问,你昨夜是不是和元一待了一宿!”
“这是人能说的话吗?这话要是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倒也罢了,难道她却不知道,你早就嫁了人家的女子,问这么一出,岂不是将你的名声置于刀把子上?”
“这给我气得!正愁一腔火气没地儿发出去,正巧让她撞到了头上……”
红香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了许久,红线两手紧紧攥着,又出了神,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进去。
晨风呼啦啦地打着窗纸,阿饱掩上屋门,静默的在红香背后站着,待红香歇了一口气,便从身侧递上一碗热茶。
地上的三个影子彼此交缠,却各有各的心事。
院子口重新响起奔走如市的脚步声,末了,一声狗吠,红线缓缓起身。
一通闹剧让红香将晨间的火气发散出来,此时竟忘了要对阿饱冷面相待的心思,道:
“姐姐这是累了?阿饱,还不去将床塌子理理,让姐姐睡个好觉。”
红线抬手,止住了阿饱连忙要往厢房去的路,静穆道:
“不用了,小草家住哪里?我去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