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乔气势汹汹地走回书房,抓起文公公的衣领,把他抵在墙上:“文立苏,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文公公从来没有见过白乔这般气愤,就像把一个老实人逼到绝处之后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白大人,属于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您越快接受这一点,对您自己越有益。”文公公垂手低眉,还是用他平常的温柔带一点娘娘腔的嗓音轻声说到。
那就是大皇子还有陛下授意的了。白乔松开抓着文公公的手,退后几步,心里越发凉了几分。好你个布十三,瞒着我到今天。
“如果我执意不从,你们能怎么办?别忘了,我不是今年庄主候选人,还是梅林山庄在任的庄主。你们能让我凭空消失?”白乔声音越说越低沉,说到最后,甚至带一点阴狠。
“白大人,您有所不知,几日前,有几个街头流动秀开始传播您已经生病暴毙的消息了。”文公公依然恭敬地低着头,说出的话却让白乔惊惧胆寒。他知道,这帮人在造势。如果自己再不从,他们绝对会直接干掉自己,对外宣称自己是病逝,然后按照程序把汉黎扶上位,再让汉黎以在任庄主的身份参加今年的选举。
呵呵,白乔仰头望着白府层层叠叠的屋檐,想不到有一天,这白府,竟成了关押自己的最后的监狱。他越过头顶的蓝天,想象着白府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如果我能出去,如果我能出去,哪怕只是出这大门口,站在白府门前的街道上,料他们也不敢当街在那么多双眼睛下,对梅林山庄现任庄主,一个为了这个山庄和大雍国殚精竭虑一辈子的头发花白的老人施暴!白乔在心中琢磨着。如果我能出去,那些关于我已经重病暴毙的消息就不攻自破。只要这看门的侍卫和文公公胆敢对我不敬,大雍国皇室操纵梅林山庄当傀儡的真相就大白于天下了!他们已经把我逼上绝路,大不了鱼死网破!
他突然想起来,今日又是白猎的出庭日,他一大早就出了白府,这会子估计在京都府的会客厅里坐着呢。有自己的身份在这里,京都府从来都不会故意刁难他。该走的诉状程序慢慢地走着,但是该有的礼数也一点都不少。如果自己被赶下庄主的位子,猎儿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走,他们父子,得为自己争一争!
还好还好,他们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白氏父子还留了一手。
白乔这样想着,稳住身形,转身往书房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对着文公公说,“文公公,陛下究竟要我怎么配合下一步的计划,我们不妨进屋一叙。”
文公公低着头跟在白乔身后,才进入书房,还没有适应书房内幽暗的光线,被白乔拿着镇书石狠狠挥舞猛地砸在脑门上,一下子晕厥过去。
白乔知道这白府中到处都是皇家的眼睛,留给他的时间不点不多。他定了定心神,在书桌下面的暗处轻轻一按,身后的书橱突出来一个方格。白乔在方格中摸出一个信号弹,拿出火折点燃,然后冲到书房门前,对着天空咻的一声发射了出去。
信号弹里加入了不少稀有矿石粉,发出的是变幻莫测的彩虹光,从黄橙,到绿蓝,再到深紫,如一朵烟花,冲上了京都府的天空,即使在白天,也发出了绚烂地光亮和声响。这一刻,所有京都府街上的行人都抬起头看向了天空,张大嘴发出了“哇喔”的惊叫声。信号弹花在最高点化作了一阵彩色的烟雾云,这彩色烟雾云在空中足足停留了十几息,才缓缓散去。
猎儿一定看见了吧。他一定知道怎么做:不要回家,去找那群白家的死士,来救我出去!白乔被从别院冲过来的侍卫们扑到在地,压在身下,眼神死死地盯着天空中烟雾云散去的地方,心中默念着。
白猎连弹花都没有看到。几分钟前,白乔挥起镇书石砸向文公公的时候,坐在京都府会客厅的白猎一声痛喝,直接晕死过去。他的状师团队为首的那个状师,姓贺名莽,眼神微凛,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撕开了白猎的上衣,暴露出了他白净的胸口。白猎的胸口皮肤下,一只拇指大小的蛊虫不停地转圈圈,将白猎的皮下撕裂地一片红肿淤血,很快就渗出深红色。白猎依然在昏迷中,但是头上不停地冒着冷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似乎是在痛得醒过来地一瞬间又痛得昏死过去,如此往复。拇指大小的蛊虫转的圈圈越来越小,转到正中心,突然开始蒙头往白猎的小腹钻去,拖出一道深红的血印。白猎颤抖的身体越发的僵直,身体以一种骇人的姿态往后反弓,像是要从腰部折断了似的。一小股黑色的脓血从白猎的鼻腔和耳朵里流了出来。
贺莽不由分说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扎在白猎的胸口。
白猎不能死。或许几周前,哪怕是白乔和同唐同台竞技那几天,白猎暴毙,白乔从此从公众视野消失,还能显得情理之中;现在已经不行了。白乔这几周和大皇子以及水系派长老之间的立场矛盾已经在明面上周旋了许久了。白乔还有过几次公开会面,每一次都是据理力争自己可以继续竞选下去。如果这时候,白猎暴毙,白乔放弃合作拒绝露面,他们这就是一场妥妥的江湖手段的逼宫政变,所谓梅林山庄和大雍皇室携手并进,所谓大雍皇室不干涉梅林山庄的选举,所谓梅林山庄是九州大陆的民主典范,就成了彻彻底底的笑话了。这场戏能接着唱下去的唯一方式,就是白乔在公众面前开开心心地自愿退选,并全力支持汉黎。把白乔唯一的儿子弄死了,估计不好收场。
匕首的尖端扎在蛊虫的身上。小蛊虫中招之后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但贺莽显然武功不低,一挖、一挑,小蛊虫破体而出,摔落在地上,带出一条细细长长的粘稠的尾巴,恋恋不舍地从白乔地心窝子里被拽出来。这小小蛊虫被白猎的血液日益滋养着,竟然已经养出类似甲壳的外表,前端还有一个尖尖的小刺。蛊虫表面裹满了粘稠的血浆,蠕动起来,在地上画出一个一个诡异的红色圆弧。
贺莽示意手下把蛊虫收好,自己则从袖口处拿出来一块膏药,抹在白猎胸口大片的淤青和破口上。白猎僵直反弓的身体软了下来,鼻子和耳朵里流出的黑血也渐渐凝固,不在继续流淌。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但是人依然没有醒来。
正在这时,京都府会客厅外发出了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哇喔”,“快看,谁家白天还放烟花? ”“这哪里是烟花,你见过这么高,这么多颜色的烟花吗?”
贺莽冲出会客厅,见那烟花弹是从白府方向射出来的,立刻明白了事情原由。他火速组织所有人,让两人快马先行,去给黄公公和白府外守着的侍卫头子带信,其余人则带上依然处在昏迷的白猎,直接去大皇子的一处行院,等待黄公公下一步通知。
大皇子的行院一处偏殿的卧室里,白猎在一张干净的床铺上慢慢醒过来。他撑着胳膊想让自己坐起来,却发现头痛欲裂,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他的长发散在脸颊两侧,冷峻的脸部线条又因为疼痛而扭曲起来。一双深邃的眸子在高耸的鼻梁和眉骨下方紧紧闭着,缓了好一会儿劲,才慢慢睁开。
白猎看着坐在屋子离自己不远处的黄公公,一声冷笑。
父亲到底是反了。而这群人想拿自己这条贱命去逼迫父亲投降。
哼!白猎在心底轻哼一声,看看四周,找不到一件尖锐的物件,抬腿一蹬,直直往殿中的石柱上撞过去。
黄公公手下的武士们也不是吃素的,便有一人如飞影一般急速闪过,堪堪挡在石柱前面,生生受了白猎一记铁头功。
白猎弹坐在地上,又一口猛咬在自己的舌头上,一股鲜血从他的嘴里几乎是喷射出来。
黄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赶忙冲上来,一边点穴止血一边用怀里的白帕死死塞满白猎的嘴巴。白猎索性紧紧闭起眼睛,转过头去不看黄公公,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反正我不会配合的架势。
屋里半晌无声。
白猎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过得及其荒唐和讽刺。贵为梅林山庄现任庄主的唯一继承人,却像是活在阴暗臭沟渠里的一条蠕动爬行的蛆。这浑浑噩噩的日子,他早就一天都不想过了。之前,自己活着还有点价值,那就是向大皇子表明父亲并未有谋反之心。如今,父亲已经反了,事情也败露了,自己活着反而成了父亲的掣肘,倒不如让他放心大胆地跟独孤皇室死犟到底去吧!白猎仿佛站在自己生命的尽头,过去的一切如走马灯似地在他的眼帘里一幕一幕地出现。自己人生底色的分水岭,大概就是在那个和傅溶月最后见面的山坡上了。在那之前,不管是富足小康的小门小户,还是蒸蒸日上的门庭若市,白猎都过着蓝天白云绿地鲜花踏马游猎的小公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母亲离世的时候,他还小。哥哥白博又早早地即当妈又当爹,尽自己的可能给他最全最温柔的陪伴。他被白博带着去学堂,带着去练武,就连傅溶月,也是白博带他去打马球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家的妹妹。
白博的离世,开启了他世界的崩塌。好像他站在中间一动不动,但是周围的一切,绿水,白云,树林,欢呼的人群,朋友的摩肩接踵,突然之间都定格住了,然后,咔喳咔喳,碎出了成千上百条裂缝。那个春日的下午,傅溶月一身粉色长裙,在山坡上渐渐走远的背影,带走了他世界里所有的色彩。在她身后,以他为中心,一种无法分解的黑色蔓延开来,掩盖了所有的东西。一切都是黑色的了,包括裂缝,而他自己,则缓缓地堕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里。
这么多年,逍遥丸,白博遗孀,吴家女,替父亲出席的那些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宴会,聚光灯下的微笑和拱手,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黑色深渊里一个个灰白的影子,在他的世界里飘来飘去,告诉他,他还活着,还有知觉,还能看见,还能思考,所以还能痛苦。
就在那个躺在深渊底部的白猎也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呜咽呜咽的哭声。
他睁开眼睛,看到黄公公身边的侍卫压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泪如雨下,哭到不能自已地弓着腰。黄公公示意侍卫松手,傅溶月一下子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了一下白猎,又松开抱着他的胳膊,捧着他的脸,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打量着他,眼里全是疼惜。
“溶月!“白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迟疑了两秒,一把推开傅溶月,捂着脑袋使劲地摇晃:“你们又对我施了什么妖法?这一定是我的幻觉!让我死,让我死不行嘛!”
眼看白猎又生出死志,傅溶月急了,她张开双臂,好像对着山坡吹来的风一样,仰面冲着白猎微笑,然后挥着手臂在偏殿中缓缓地跑了起来,嘴里还轻轻哼着曲子。就像十几年前他们两小无猜约在春日的郊外打法时光的样子。白猎含着野草,坐在山坡上,看着傅溶月在一边迎着风跑,一边跟他讲着自己对于鸾鸟的那些奇思妙想。傅溶月跑了几步,突然也跑不下去了,一边慢下脚步,一边泪水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当初的日子永远都回不去了,此时的他们,是这腐朽皇权监狱中的两个囚犯,自己还在这里出丑,给主子们跳舞找乐子看呢。这泪水也不单单是觉得自己时隔十几年还要摆小女生情态实在矫情,而是万万没想到白猎这些年,过得这样苦。早知道他真的能抗住一直未娶,还为了救一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女孩受那么多折磨,是不是当初就不该狠心离开,应该一起跟白猎劝说白乔?哪怕跟白猎私奔,是不是也比今天的结局更好呢?
“溶月!是你!“白猎欣喜若狂,这一刻,他也来不及想傅溶月是如何出现在此处的,顿觉自己早已死去多年的尸身,突然开始了第一次心跳。他想要冲上去抱住傅溶月,却突然被黄公公的侍卫们拦下。两个侍卫夹着傅溶月,拖着她出了偏殿。傅溶月呜呜嗷嗷地一直扭着头努力朝着白猎的方向,直到她呜呜嗷嗷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白猎转过头冲着黄公公吼道。
黄公公见白猎果然不再寻死觅活,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然成功。
他看着白猎,缓缓开口:“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手上也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何不谈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