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萨学馆的毕业典礼不仅是苦萨学馆的盛事,也曾经是九州大陆都翘首以待的大事件。但是今年这个盛夏之末,各地学生游行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各学馆似乎都想让自己的毕业典礼越低调越好,不再暗暗较劲哪个学馆请了哪个名人去坐镇,又或者哪个学生代表又做了什么惊世绝艳的发言。
苦萨学馆也不例外。
以往的毕业典礼,来苦萨学馆坐镇的特邀嘉宾有梅林山庄前庄主,大雍国首席乐师,享誉九州的著名法师等等,再不济,也得是苦萨学馆自己的毕业生又做到了大雍国家喻户晓的秀场明星这样的地位的。今年请的,则是传音阁一位常年驻扎在洪金岛的分析师。虽说也在自己的领域小有成就,并且确实是一位值得追随的聪明果敢有理想有奋斗的专业精英,但是跟之前几年的相比,逊色不少。
只能说,不愧是学馆楷模,老狐狸中的老狐狸。
毕业学生们穿着整齐的长袍,一大半的绛红色,还有一小半的藏青色,列在中央大草坪一侧的林荫小道中。他们正等待着穿过整个草坪,接受来观礼的父母和亲友的祝贺。整齐的长袍对于盛夏高温尾巴的天气来说,有点过于严实。哪怕艳阳还没有高升,清晨的风还徐徐地吹着,不少学生头上已经开始冒出密密的细汗,他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折扇,敞开长袍的一角,对着自己不停地扇着,三三两两地闲聊着。
草坪一侧,就是苦萨学馆的最高建筑,钟楼塔。每日上课下课,早操放学,这座钟楼塔里的钟声伴随了他们整整四年。今天,是一年里的唯一一天,钟楼塔不会响起任何钟声:它用沉默,送走每一届学子。
钟楼塔外侧的一圈阳台上,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对着阳光看去,还真的很难发现他们。
佟吾川专门把姜夕尧带来这里,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毕业典礼的全貌。
姜夕尧心情不佳,她本来不想来的,架不住佟吾川各种好说歹说。那天从珈兰院长门口出来,佟吾川也没有跟她说什么,只是默默把她送到了宿舍门口,一路几次欲言又止。他是觉得她现在心情沉重,不想给她增添烦恼吗?还是他其实真的只是把她当作好朋友和同道人?又或者,他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娶她,所以玩玩暧昧也不必太当真?她不敢多想,因为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他什么:她前途未卜、命运未知,什么也给不了他。如果有一天,到了那一步,她一定立刻抛下她在京都的所有一切,包括他,回到巴林。所以,或许就这样也挺好,她可以安然享受他的照顾,不奢求多一点点的安全感,也不用给任何的回应。
站在三层楼高,看下面的同学,虽然已经很小了,但是依然可以看清楚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有轻松的,也有肃穆的,有高谈阔论的,也有独自沉思的。如果我站在那里,我会在做什么?珈兰院长说是一年之内可以把毕业证明还给他们,那他们还能参加明年的毕业典礼吗?姜夕尧发呆想着。
终于,中央搭的台子上,珈兰院长点头示意典礼开始,一旁的编钟乐队开始奏响苦萨学馆的传统歌曲《别了,苦萨》:
别了,苦萨,我带着喜悦的眼泪匍匐在你脚下
岁月终将流逝,而你的生命恒昌
你温暖的怀抱,照亮我野蛮的生长
你温柔的注视下,我青春绽放
你是我的第二个家,赐予我灵魂的守望
姜夕尧的思绪顿时又被带到了那个她被众人环抱着合唱的夜晚,眼泪忽然一下就冲出了眼眶。我亲爱的同学们,我们就此分别吧!
毕业生排成两队,缓缓地走入了中央大草坪。下面坐着的亲朋好友举着手中的鲜花和卡片开始欢呼。
突然,毕业生中有人起了个头,开始喊:“姜夕尧!佟吾川!姜夕尧!佟吾川!”
然后超过一半的人都加入了他们的喊声,同时,亲朋好友的欢呼声开始减弱,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这俩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佟吾川露出搞怪搞到自己头上的表情:“我没让你们把我名字也加进去啊!”一转头看到姜夕尧,有点不好意思,又开始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
姜夕尧本已经泛滥的眼泪彻底决堤,她任由自己的情绪漫过了所有的神智,一把上前,紧紧抱住佟吾川,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佟吾川,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在这场本该属于我的毕业典礼上。
毕业生队伍一边高喊着两人的名字一边前进,□□和亲朋观礼席窃窃私语却也没有人站出来阻止。直到队伍中剩下一小撮一直黑着脸沉默前进的学生里,突然有人高喊了两句:“三皇子千岁!大雍国国运恒昌!”那些喊着佟吾川和姜夕尧名字的人听到都停下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队形突然就有点乱。珈兰院长趁机站出来,一边梳理队形,一边赶快把毕业学生都引导到观礼席,继续下面的环节了。
接下来的大半天的毕业典礼,姜夕尧在钟楼外面的阳台上观看了全程,心里一直都暖洋洋的。
苦萨学馆,是我的母校,今天,也是我的毕业典礼。
回宿舍的路上,佟吾川又开始了像那天那样欲言又止。姜夕尧忍不住开口:“佟吾川,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有。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一个时辰后,我去你的宿舍接你。你,你穿得隆重一点。”佟吾川说完,总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在姜夕尧寝室门口告了别,一路小跑似地溜走了。
留下姜夕尧,心情有点凌乱。
他说什么?有重要的话对我说,还要我穿得隆重一点?他知不知道,巴林村庄的人,只有在自己的婚礼上,才会穿得很隆重?他是知道无法去向我的父母提亲,所以要向我提亲么?可是我怎么能擅自做这样的决定呢?他又是怎么争得他父母的同意的?他是在要我跟他私奔么?还是这一切都只是做戏?
姜夕尧心里闪过千万个念头,每一个都让她头疼肝颤。这个决定,比上街游行,公然跟三皇子作对还艰难!
她找出了她衣柜里最隆重的衣服,一件红色的长裙,然后拿出了母亲临别时送她的一朵银线钩织的镶着珍珠和宝石的银莲花,郑重地别再胸口。
佟吾川,我愿意。但是我需要你和我一起等一等。等战火结束,等我郑重地把你介绍给家人。
不,应该是:佟吾川,我不愿意。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法给你。我的身,我的心,都只是在等待被复仇的火焰淹没的那一刻。我是一个匍匐在复仇女神面前的奴仆,我拿什么爱你?
姜夕尧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千转百回,愁肠满肚。
“咚咚”。是佟吾川的敲门声。
姜夕尧忐忑不安地打开门,佟吾川穿着庄重的礼服,手里拿着一只玫瑰。梳妆得一丝不苟的姜夕尧出现在门后,她难得地把长发都扎了上去,一袭正红色的长裙,衬托出她窈窕修长的身材,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微暗的夜色中闪闪发光。
“吾川,”姜夕尧第一次听到自己带着颤音叫他的名字。
“夕尧,”佟吾川一脸自豪和开心,“毕业快乐!”他把那支玫瑰送到姜夕尧手中,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姜夕尧走出寝室的门,才发现,脚下点着一只蜡烛,左边的不远处,点着另一只蜡烛,然后一只一只,一直延续到走廊的尽头。她顺着蜡烛走下去,发现它们排成一条小径,穿过小树林,一直通到学馆的小礼堂。
沿着一只一只在晚风中摇曳的烛光,站着她的同学们,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张画,画里是他们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他们一起打马球溅得一身泥哈哈大笑,他们在河边练习术法个个变成落汤鸡,他们在寝室里小聚做出九州各地的美食,他们排练戏剧表演着难民和救灾者们的爱恨情仇……
姜夕尧的心好似进入了一个梦幻空间,被一个无形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牵引着,往前走。走进小礼堂,她看到了更多的同学,连那些不是今年毕业的人都来了,大家站在两边,为她鼓掌欢呼。礼堂的正前方,悬挂着“苦萨学院毕业典礼”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没有今天上午悬挂在旗杆上的烫金牌匾来得恢弘气派,仅仅是白字黑字,却自有一番本该属于学院的纯粹风味。
在队伍的最尽头,站着一位异常高大,风骨翩翩的中年人。他梳着整齐的发髻,微微有一些胡须,脸上似乎饱经风霜,又似乎稚气未泯,看不出年纪。他穿着镶金丝线绣的山水图的华丽长袍,腰间的玉带也价值不菲,却毫不顾忌地被一群学生挤在中间,微笑着看向姜夕尧。
正是卫笙法师。
他向姜夕尧伸出右手,把姜夕尧还在懵神状态下下意识伸出的手紧紧握住。“毕业快乐,姜夕尧同学。欢迎加入我的团队。”
姜夕尧第一次感受到被一只大手用力紧紧握住的感觉。那种感觉,她以后无数次回想,似乎在试图记起卫笙法师在那一瞬间的握手中向她的手心传递了什么秘密信息。
“你的团队?”姜夕尧又是下意识地问出口。
“对,我的竞选团队。姜夕尧同学,请允许我借此机会郑重向你邀约:你是否愿意加入我的团队?”
“愿,意!愿,意!愿,意!”周围的同学都跟着起哄。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即使是代表苦萨学馆接待华兰阁阁首的访问时,她也不会像这样,手足无措,大脑几乎一边空白。被幸福填满到痴呆愚傻。
“我愿意。”她看着站在卫笙法师身后起哄地最厉害的佟吾川,说出了这三个字。
整个人群爆发出轰鸣般的欢呼声。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姜夕尧心里想:吾川同学,就当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