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底下管事交差回金陵,特来拜见主母。
薛王氏意盼盼望眼穿,至黄昏,方见管家领着一位管事进大堂。此人约莫四五十年岁,锥子脸面,印堂有坑,眉目狭长,唇薄颧突。
管事见薛王氏生得美貌容光,肌骨丰腴,心下晃神。
“管事负责哪家门面,可是老爷有书信要你转交?”
管事听这声,不由神魂激荡,目眩神迷,正心猿意马间,忽见一旁管家锐利的目光,心下一颤,顿时惊醒过来,暗道大家主母果真不凡。
“小人陆远,负责鹩雀坊的木材生意,此次有幸随老爷前往东北看料子。老爷欲往横海铁网山另有生意要谈,恐夫人担心特命小人送来书信。”
“请夫人观阅。”陆远取出书信,管家立刻接过查验封漆,见火漆完好,略一点头,薛王氏身边的丫鬟才接过去呈递。
薛王氏略一点头,备好的打赏随即赐下,“管事奔波劳累,早些休息去吧。”
等管事一走,薛王氏这才紧张地询问管家,“我刚才应对有纰漏不曾?”
“夫人放心,小人也会严加核察,料想底下人不敢再生私心。”管家在一旁回道。
几人何故演这一出戏,原来,薛王氏作为女主人因家中教习缘故,不识得几个字,薛墨常年行商稳定商路,日常事务、各处铺子账本悉托于管家。
管家前日对账,竟发现几笔不清不楚的账务,只记某某日进货若干,耗银几许余余,售出等等一应相缺,管家细查之下,发现不少商铺都在欺上瞒下,从中私囊。
这恐是主人家不能管事,助长了底下人的气焰,管家于是设法劝薛王氏出面召集底下管事,自己则和几个婆子私下帮衬。
薛墨这次出行,逆河而上又随风而下,北往南去奔波一年,回到金陵不过一月,又欲出门。
薛王氏苦劝,“论权势,府尹亦要相让我们三分,论钱财,金陵半数税收都来自薛家,老爷何必再奔波辛劳?”
薛墨叹息,“夫人只看到表面的繁华,府尹对我们礼让是因为祖辈的荣光余泽。自古以来,公侯勋贵之家莫不三代而衰,我若不发扬家业,蟠儿日后如何行走?家中虽有余钱,可开源才是生财之道,一味固守,再好的泉源也有枯竭之时。到时候,宝钗与你又如何得享安乐?”
“薛家纵比不得金章紫绶之家,也是紫薇舍人之后,世袭的皇商,四大族同气连枝,岂是外人可以欺辱的?再不济,我父兄在京任职,总不会任外人欺辱了女妹?”薛王氏不解问,薛氏女子,不解诗书却对家族荣耀有十分的拥护。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我行商如此、为此,夫人管家亦要如此。”【1】薛墨并未再与薛王氏争执,行一虑三是他之秉性,其中细忧不足宣之于口。
“劳请夫人准备行装,费心照看家里孩儿与门下铺面。”他并非负心之人,房内无侍妾通房,外出行商也不曾去秦楼楚馆狎妓。
到底顾虑家妻幼子,薛墨这一趟行商后,又回到金陵安心教养子女,底下管事蠢蠢欲动的心又被压下。
薛家因文墨起家,后代子孙虽经领内务采办,仍以诗书文章为要。薛墨不在家时,薛王氏性子温软由着儿子心意,如今严父归家自然要考校课业。
不过《诗三百》其两三篇,首考背诵,再考释句,三考明义。怎料竖子不知苦勤学,满脑子玩乐,气得薛墨吹胡子瞪眼。一旁的小宝钗挤在房门看父亲生气,声音脆脆替哥哥接上: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2】
薛墨看向屋外粉雕玉砌的小团子,眼里溢出笑意,快步将她抱进怀里,不知不觉小女儿已经五岁了。
他将小宝钗放在主座上,温声问:“宝钗喜欢读书?”
“喜欢,夫子教我读了许多书呢!”小宝钗清脆又欢喜地说。
“呀,咱们宝钗真聪慧,写一阕词给为父瞧瞧如何?”
宝钗自是应了,踩在椅子上选了支竹笔,神色专注。一旁的薛蟠悄悄松了口气,读书之事他实在做不来,还好把妹妹哄了过来。
薛墨看见儿子无状,暗自生气,回过头只见纸上已经落下数行幼圆稚嫩的小字。
禁幄低张,彤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竚(zhù),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娇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tì)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 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拚( pīn)了尽烛,不管黄昏。【3】
观其字,虽无字骨却有字形,行笔流畅,缩放有致,也算方圆兼备。
薛墨料想小女儿虽聪慧异常,到底年幼,只问些浅显戏语。
“这阕词里,我最喜欢那句'娇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宝钗眼里闪烁着机敏又傲气的光芒。
“哦,为何?”
“那样的牡丹一定是又骄傲又好看吧?女儿希望长大了也能去看看。”
“会的,咱们薛家的女儿,哪里去不得?”薛墨开怀笑道。又见一旁行止无状的儿子,遗憾地感叹:“你天性聪颖,强过你哥哥百倍有余,应当跟着教习先生多读书明智才是。你兄长愚顽驽钝,好惹是非,万幸生性纯孝能听从亲近之言,日后爹爹不在家,宝钗要多多劝诫他,但求能守成无过罢。”
薛墨见薛蟠面色悻悻,冷哼一声,“你要是敢叫母亲妹妹伤心,小心我家法加身!”
又抚摸着宝钗的两个小花朵辫,“过几日,你叔叔带着妹妹回来,他们常年游历古都胜迹,见识广博,你可与妹妹一处玩耍,互弈长短。”
课业考校完毕,薛墨又出门巡视近处的几处铺子。薛家是金陵第一富户,薛墨身为主事人,霎回金陵自然少不得人情往来。书房已积了不少帖子,因挂念幼子幼女才紧着见了薛蟠、宝钗。
又听管家来禀底下管事私吞银两货物一事,当即决定趁众人不备,查探虚实。
薛墨一连处置了两位管事,到了鹩雀坊,陆远手捧账本跪在地上,叩首痛哭有负主家信重,摸出一把零碎的欠条,自请辞去。
薛墨打开皱巴巴的欠条,只见上面写着某月某日母亲突发恶疾借用银两几何,薛墨丢开账本长叹一声,“陆兄,你何其糊涂啊,汝母同吾母,愚弟岂会袖手旁观!”
陆远苦笑:“可笑我痴长了年岁,竟无法赡养老母晚年,此为不孝;以位谋私借用店里钱财,愧对贤弟,此为不义。既然不孝不义,再无面目与贤弟相见,请贤弟允我辞去管事之务罢。”
“陆兄为人纯孝又守信义,薛某一直信得过,事急从权,律法之外尚有人情,薛某怎会苛责陆兄?”薛墨将陆远扶起来,“木材一向生意寥落,薛墨还需仰仗陆兄经营才是,你我守望相依,薛家的生意才能兴盛起来,陆兄安心。”
陆远再三推辞,薛墨搬出他病重的老母方才作罢。
马车上,管家与薛墨相对而坐,“老爷信他所言?”
“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陆远这个人有几分本事,知道怎么琢磨好料子,能够当好木材店的管事就行了。水至清则无鱼,总得留一两个老管事安抚底下人,再者,百行孝为先,我待他以诚,他必回我以诚。”
“老爷……”
“不必多言,今日这动静估计也已传开,杀鸡儆猴足矣,不必再去其他铺子了。转道码头,我去看看货物,你在我带回来的那批火腿里选支品相好的,送去珍馔楼让几位大人尝尝鲜。”
【1】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出自《道德经》64章。
【2】“彼黍离离……此何人哉!”出自《诗经·国风·王风·黍离》
【3】整阕词为,李清照《庆清朝?禁幄低张》。殢(tì,意为滞留、纠缠)竚(zhù,同伫)拚( pīn,舍弃,不顾息)
原本这章定的是伤怀苦奔波慈父逝,但是薛父去世时间还在翻庚辰本和甲戌本,下一章没想好是直接去贾府见林黛玉,还是去苏州见迷你版的林黛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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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儒商人错纵中山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