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权势之胜,自贾母寿宴可见一斑。车马往来,络绎不绝。宾客宴饮,门庭若市。
未嫁女稍一露面,便回到后院女眷处吃席,宝玉见众姊妹俱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又提议来写祝寿诗。
平日里读书写字皆不情愿,作起文章来抓耳挠腮不止,偏在诗词酒会间逞英豪。
宝钗心不在焉,没心思与他搭话,黛玉心里正烦着呢,推说身体不适拉着宝钗走了。
几个女孩儿互相看看,觉得只她们几个写祝寿诗也无甚意思,无人应声。
湘云在家里被逼着做女工补贴家用,缺衣少食地吊着,这会儿早就饿了,今日寿宴的排面非比寻常,她最爱其中一道风腌果子狸,索性畅快吃起来。
宝玉见她大快朵颐,心下落寞不已。可怜我姊妹众多,无一人明白我的心。
他自顾自地斟酒来喝,脑海里一会儿是黛玉说的“男女大防”,一会儿是纸上的“故人好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一会儿又是水溶说的“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宝玉最终在席面上喝醉。大家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是无情人,我却是有情人,我总是惦记着你的。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找黛玉,袭人见他身形不稳,哪里由得这祖宗任性。
今日热闹,府里下人均有赏赐,宝玉一向待人宽和,这会子丫鬟们都跑去听戏,只有袭人和晴雯两个丫鬟伺候着。
两人将宝玉扶回房间,晴雯去盯着熬甜汤,袭人则打了水给他擦身子。
被反复擦洗了两遍,宝玉清醒许多,微靠在床边,袭人倾身为他擦脸时,花香袭来。宝玉不由想起风月之事,自从他与秦钟做那事后,与袭人在此道上便生疏了。
宝玉内心羞愧难当,我在心里责怪姊妹无情与我疏远,殊不知我亦是为秦钟等好男儿疏远了姊妹们。他心神微动,决意要补偿袭人。
袭人温顺仁厚,并不因宝玉的疏忽计较,两人倒是难得地肆意尝欢。晴雯回来听见屋里的声响,冷笑着啐了一口,又去将甜汤温着。
黛玉将宝钗带到自己院落里面,又吩咐紫鹃守着门,要是宝钗敢跑就拦着。
“何必如此。”宝钗好笑又无奈:“你有什么吩咐,我哪敢不从。”
“呵,谁知道某人是不是又忙得与我喝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黛玉从鼻子里哼出声。
外边的鹦鹉见两人匆匆路过,高亢地叫着“宝钗、宝钗、薛宝钗。”
黛玉没好气地骂道:“闭嘴,笨鸟,平时教你念诗你学不会,这会儿叫没心肝的倒叫的顺溜。”
“笨鸟,笨鸟。”那鹦鹉高叫两声,又学着黛玉平常在屋檐下的语调,“宝钗今日又没来。”
这吁叹声发得让宝钗心酸不已。
黛玉早已恼羞成怒,走出去与那鸟儿对质,“你胡说,我才没想她!”
“胡说,姑娘想她,姑娘想她!”鹦鹉如是复述道。
紫鹃连忙将鸟儿拎走,雪雁平日里对这鹦鹉说的话怎么也被它记住了,“许是它饿了,姑娘不如让雪雁带它去喂食。”
黛玉的气势早已被这鸟儿叫弱了,没好气道:“天天叫薛宝钗,让雪雁送去梨香院给薛宝钗吧。”
屋里宝钗正捏着一块点心,装模作样地吃着。
黛玉看她这样子,一肚子气也只好先憋着,端了杯水给她。
宝钗窥她气势,暗道今日恐不好撑过去,心虚之下又欲再拿一块点心遮掩。
黛玉捏住她的手,“不许吃了,说说吧薛宝钗,我哪里得罪你了,让你躲着我。”
“我怎会躲着妹妹。”宝钗笑着,正要安抚她。
黛玉突然厉色道:“不许笑,我最讨厌你现在这个样子!”
“罢了,不想说就不想说。”黛玉冷笑道:“我何德何能,让你薛宝钗来与我赔笑说些连篇鬼话。”
“我只当是自己看错人了。”黛玉转过身,肃然道:“本以为自己孤身一人,终于有个亲近人可以说说体己话,不想对我这等福薄之人竟是奢求!”
“黛玉。”宝钗明知她是在诈自己,却偏偏舍不得她难过。
心里默念一声抱歉,却只敢拉住她的手,心如死灰道:“因我有了一桩心事,此事日日夜夜折磨着我的心,与你进一分,便罪愈重,与你远一分,便痛愈深。”
“是,何心事?”黛玉颤声问。
“此事不可说。”宝钗闭上眼,泪流了出来,她咬牙道:“日后,你若是与我有了同一桩心事,我便得到救赎了。”
“若是终其一生,汝心与我不同,我便要将这痛,带入坟墓里,这心事,就成为了我永不说出口的秘密。”
黛玉颤栗着靠近她,宝钗后退了一步,决然地看着她:“在此之前……”
最终宝钗还是什么都没说,眼含泪光地走了,紫鹃看形势不对,连忙拦住薛宝钗。
宝钗哪里想被这轴丫头挡住了门,又羞又气,她今日被逼的翘明了心意,竟连跑都跑不掉。
这对主仆,好一对主仆!
宝钗到底是闺阁小姐,礼仪修养刻进骨子里,怎敌紫鹃这等干惯了差使活计的二等丫鬟。
黛玉被宝钗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果然想跑!
她薛宝钗也不想想,大家同在贾府住着,她就算今日跑了又能躲到哪里去,再不济还有姨妈为自己主持公道呢!
黛玉又将宝钗抓回屋里,好笑道:“都说‘多诺必寡信’,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宝钗不作声,眼睛已经开始红肿了,眼尾还带着泪花,美人垂泪,我见忧怜。
黛玉强硬地抓住薛宝钗的手腕,“你刚才那些话与我说清楚,不要含糊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敷衍我。”
宝钗哪里见过这架势,她疼爱至极的病弱妹妹这会儿跟个地痞一样逼人阐明心意。手腕被捏得有些紧,她竟还有心思走神,如此力道,黛玉身子骨果然大好了。
“出声,刚才不是挺能讲吗。”黛玉冷道:“这会儿又连鹦哥儿都不如了?”
“此事,不可说。”宝钗抗拒道,不仅是自己心意被逼出来的难堪,还有不愿黛玉为世不容的固执,为此她宁愿黛玉永不知她心意,这苦果她只能自己咽。
“为何不可说?”黛玉步步紧逼。
“哪有为何。”宝钗头疼不已,换旁人早就顺其自然了,偏她寻根究底,这没良心的小丫头。
宝钗见她目光清淩,躲闪着终是答了她:“与世不容,故不可说。”
“与世不容,连我也不可说么。”黛玉捏着她的一缕发丝把玩,沉声道:“你所行之事,哪样不是与世不容?我可曾阻拦过半分?”
“此事,与别事不同。”宝钗痛苦道。
黛玉见不得她这样子,可眼下已将她逼至末路,再难得更好的时机。
她爱怜地抱住宝钗,将头搁在她发上,轻轻嗅着她脖颈传来的冷香,“你我也当与别个不同,难道你不信我么?与我有关的心事害你疏远我,我难道不配知晓么?”
宝钗为黛玉身上的暖香所俘获,她不愿再挣扎,是生是死,交由黛玉裁决吧。
在此之前,让她再放纵一会儿,私心地想多抱一会儿,让身上都沾满黛玉的暖香才好。
真是奇怪,每次靠近黛玉,她身上的热毒好像就被安抚下去,许久未曾病发了。
黛玉见她沉默着不说话,以为她还是不愿说,心里一阵哀伤。
一会儿想起她的好,一会儿又是她的坏,黛玉抱紧了薛宝钗,暗暗咬紧牙关,恨不得能咬她一口报仇。
这事没完了,你既然不说,大不了我日日来堵你,你若不给个交代便别想过安生日子!
两人抱得足够久了,宝钗才不好意思地从黛玉怀里起身,两人双目对视一下子愣怔起来,各自笑了下,又别过身去。
宝钗走到桌前,温声道:“此事我只写给你看,你看过便焚了,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见黛玉要过来,她忙阻止道:“等我走了你在看,现下……”
她左右环顾一下,把紫鹃叫来:“带你家姑娘喝燕窝去。”
紫鹃看着黛玉没应声,黛玉打量她神色,娇嗔着威胁她道:“你要是再敢敷衍我,晚上就别想睡了。”
话罢,气哼哼地避出了。
宝钗满目眷念地在黛玉书桌上详端一番,舞文弄墨是她和黛玉最常干的事,她们的衣裙上还有不少彼此留下的墨印,今日后,她怕没有机会再来此处了吧。
宝钗温吞地磨墨,黛玉在外边扒着窗户,只能看见她脸上浅淡的笑意,好像她在写一件极幸福的事。
宝钗在纸上只写了一阙词:
一味娇痴,全无忌惮,邻家姐妹双双。碧栏杆外,有意学鸳鸯。不止肖形而已,无人地,各逗情肠。两樱桃,如生并蒂,互羡口脂香。【1】
待墨迹干涸,宝钗苦笑着将宣纸叠起来,黛玉早已等在外间。
宝钗将宣纸交给她,叮嘱道:“此事不可告知他人,旁人不管你有无此心,恐怕以此中伤你。”
话罢,她扯出一个笑来,面上俱是难堪:“枉我以长姐自居,竟生出这样不堪的心思,你若罪我厌我,我不敢推脱,只是千万顾惜己身。”
黛玉被她说的一头雾水,打开纸页。
字,她每个都识得,意思,她也明白。
宝钗的心事与我相干,她,心慕我。
黛玉心脏狂跳,紧紧攥着那张纸,往梨香院追去,却不见宝钗。
【1】出自《满庭芳.邻家姊妹》李渔。
黛玉今天像极了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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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宝钗溃败表明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