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赎身
且说探春和黛玉借着皇后千秋,入宫求得恩典,允许贾家赎人,尤氏这里得了消息,预备银两,要赎荣国府大房的人。
先前燕临给了她们一千两,凤姐也藏了一些金银财物过来,尤氏尽数变卖,又凑了三千两。手握四千两,这应该够了吧?尤氏心想。
谁料,是她天真了!
即便有皇后娘娘的口谕,这赎人的银子却一分不能少。按照惯例,直殿司下头的这些婆子,两百两一人。而浣衣库这些年轻媳妇并孩子,一千两一人。
如此邢夫人、凤姐和顺哥儿,就已经花去两千二百两。
待尤氏又去教坊司询问,这才知道,教坊司的规矩是三千两一人,上不封顶。那管事的太监,本以为还有些油水可以捞,一见尤氏那大吃一惊的表情,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哟,这就嫌多啦。前年,我们教坊司的头牌陈娥娇要赎人,肃亲王亲自请的旨,那也是花费了三千两。”
见尤氏怔怔地看着他,那太监撇了撇嘴:“三千两黄金!”说着拿眼睛这么上下一扫,就知道尤氏已经落魄了,也榨不出许多钱了。
一旁的小黄门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之前收了尤氏的银子,“夫人长夫人短”的,这会儿顺着管事的说话:“咱们教坊司的姑娘,那可是都有大出息的。您也别急着赎,她要是红了,还能挣钱呢,贴补家里也是有的!”
一听这话,尤氏差点昏过去。她们贾家嫡出的姑娘,要去做歌舞伎么?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光了!她又怎么对得起凤姐?
平儿这会儿强撑着,扶住尤氏,对着教坊司的管事太监陪了个笑脸:“确实是我们不领行情,人是一定要赎的,我们再回去想想法子!”
说着行了一个礼,扶着尤氏回去了。
回到小石桥,邢夫人和凤姐已经出来了,两个月的磋磨,她们都变了模样。邢夫人头发全白,佝偻着背,畏畏缩缩,而凤姐也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前几日又吹了风,这会儿有气无力的。
几个女人相见,又是痛哭一场。尤氏赶紧让她们歇下,又叫大夫来。凤姐握着尤氏的手,问道:“怎么不见巧姐儿?”
平儿轻轻拽了一下尤氏的衣袖,尤氏会意,说道:“你先别急,今儿个我们过去,谁知那管事的不在。不过他们也知道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允许我们赎人呢!”
凤姐听了,略略放心。尤氏赶紧扶着她躺下,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和平儿相携着出来,彼此看了一眼,透出疲惫和焦虑来。
惜春见了,忙问:“嫂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尤氏这会儿也不把惜春当小孩了,拉着她来到许氏的屋子,几人一起商议。
惜春一算,急得站了起来,说道:“那这么说,还差着一千二百两银子呢!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
平儿低头落泪,缓缓说道:“也不必赎我,我想着,我自去卖了自个儿,或许……”
尤氏道:“你可别作这个想头,好容易叫刘姥姥遇上,救你出来,又聚在一处。再说了,就算你卖了自己,能换几个钱?”
这回马营决口,多少人家朝不保夕,卖儿卖女的,那些个十三四岁的黄花大闺女,不过卖个五两、十两都是有的。
哎,政老爷是个不喜俗务的,这河工上的事,他做不来,白白被人骗了,钱被别人贪了去,他还坏了名声,如今家里男的流放,女的为奴,真是作孽!
惜春在大观园的最后那段日子,只有李纨和巧姐儿常来。巧姐儿说是她的侄女,其实和妹妹差不多。一想到她在教坊司过苦日子,惜春心如刀割。
平儿想了一会儿,道:“如今还能求谁去?不如还是去问林姑奶奶借,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想来……”
尤氏道:“只怕不妥,她怀着身子呢。二来,燕姑爷已经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咱们再去借,成什么了?说是‘借’,咱们还得起么?要我说,珠大嫂子那里,还有些体己。咱们虽然抄家,但她是节妇,并未抄走她的东西。若是咱们开口,或许……”
惜春道:“但珠大嫂子如今已在金陵,一来一回,也要花钱,这且不说,算算时间,至少两个月,这两个月里若是有什么变故……”
平儿道:“我们奶奶出事前,还往张爷爷那里托了点东西,原说是给二房准备的,只是我想着,他们二房拢共不过是二太太、赵姨娘和宝二奶奶这几人,银子应是有富余的。何况元江郡主和薛家想来也都有帮衬。不如,咱再找张爷爷问问……”
几人正商议着,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凤姐一脸惨白,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哑着嗓子问道:“这都是真的吗?巧姐儿……这会儿还差着银两?”
原来凤姐没见到女儿,心里有了疑虑,哪里睡得着,私下来寻尤氏,不妨听见了底细,这才急得冲了进来。
平儿连忙扶住她,安慰道:“奶奶先别急,咱们想想法子,一定会把姐儿赎出来的!再不济,厚着脸皮,去问问元江郡主。难道她忍心看着内侄女儿流落教坊司么?”
凤姐哭道:“你不明白。三妹妹如今也艰难的,她郡主的年俸不过一千两,府里的人情往来、打点下人,哪样不花钱。何况她也有女儿要养,手里并不富裕。若只是百来两,咱开口了她也就应了。若咱一提就是一千两,她不但帮不了,还白着急。”
几人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江白带人进来,凤姐一瞧,此人是在父亲王子朋手下听差的,正是唤做王照的那个。此番他又进京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凤姐问道:“可是老爷让你来的?家里出了什么事?”
王照磕了头,道:“姑奶奶,老爷才知道贾家出了事,着急让我进京,给你们送钱来了。哥儿姐儿可还好么?”
凤姐一听,放心了一大半,想到老父这把年纪,还要为她操心,而她从前没有好好尽孝,羞愧难当,流泪道:“如今我竟还要拿父亲的养老钱!”
尤氏没想那么多,只觉喜从天降,巧姐儿有救了。
王照从袖子里掏出银票,递了过来,平儿接过一看,足足一千两,这么一来,再凑个剩下的零头,尽够了!
她连忙扶凤姐坐下,一边说道:“做了父母就是操不完的心,老爷想着奶奶,奶奶想着姐儿,都是一样的!”
王照略微打量凤姐一眼,见她憔悴如斯,心里也难受,又出言安慰了几句,这才退下。
平儿送他出去,王照见四下无人,又对着平儿说道:“平姑娘,有些事,我看姑奶奶身子不好,没敢说,只与你说了吧!”
平儿心砰砰直跳,总觉得大事不妙,稳了稳心神,说道:“你且说来吧!”
王照道:“老爷这几年身子不好,对大少爷失于管教,又因为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老爷便不想把族长的位子给他,父子俩闹得更不像话了。这回大少爷知道老爷要拿钱给姑奶奶,不乐意了,当着一屋子耆老的面嚷嚷,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把钱给外人用,也不给儿子,算什么老子’之类的话,把老爷都气病了……”
听到这里,平儿不住咬牙:“没良心的东西。他之前赌钱欠了债,怕老爷责罚,还不是我们奶奶替他抹平的。这会子竟然见死不救!”
王照叹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也就算了。这回我进京,他在半道截我,硬生生拿走了一千两,还好我机警,将这一千两银票藏在了脚底,这才保住了钱。”
平儿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照道:“还有一句,是大老爷让我说的。他说:姑奶奶千万别回金陵老家,否则她带着一双儿女,落在这个狠心的哥哥手里,只怕没有好下场。”
平儿听得两眼流泪,轻轻点了点头。王老爷说这话,想来是他这会子身体真不行了。凤姐才遭大难,若是知道父亲也不久于人世,不知要如何伤心呢。
平儿又与王照说了几句,安排他住下。
尤氏这里又卖了些东西,终于凑齐了三千两银子,又去了教坊司。还是那个管事的太监,看到了钱,“哼”了一声道:“已在我们这里教了好几个月,只收三千两真是天恩浩荡了!”
尤氏气得要与他理论,平儿轻轻捏了她一下,然后笑道:“正是!谁叫我们家还有几分薄面,可以让皇后娘娘开这个金口呢!”
那太监就不说话了,朝一边的小黄门努了努嘴,示意让他带过去。
尤氏和平儿便跟着这个小黄门又往里走,只见这里到处是年轻的姑娘,学唱的,学跳的,练琴的,练鼓的,甚至舞刀弄枪的也有,想必是所谓的“刀马旦”。
来到一处相对清幽的院落,巧姐儿的声音传来:“冷落凤箫楼,吹彻胡笳塞……”
尤氏和平儿循声而去,只见巧姐儿正在学唱,一个师傅模样的年轻男子在一旁弹着琵琶,一边指点。
尤氏哪里忍得住,三步两步走过去,厉声喝道:“巧姐儿,别唱了!”
巧姐儿愣住,一见尤氏,还有些认不出来,再看到她身后的平儿,一下子扑了上来,哽咽道:“平姨!”
原来巧姐儿和平儿要好,私下都叫她“姨”。
平儿抱着她,大哭起来:“我们不学了。皇后娘娘恩典,允许我们赎身,你可以回家了!奶奶等着你呢!”
那个男子缓缓起身,叹了口气。
巧姐擦了擦眼泪,回头小心地看着他,有些不敢说话。
小黄门在一边解释道:“这可是太乐署典事操凤鸣操大人,由他做指点,你们姑娘前途好着呢,必能成大家的,何必赎身呀?!”
尤氏怒道:“呸!我们才不要这种前途!”
操大人淡淡道:“世人不懂音律,也看不懂戏,自以为听了两曲雅乐就能洗涤人心,看了几出悲欢离合就明白道理,到头来,还是贬低伶人,视他们为下九流,何其虚伪!”
平儿见他谈吐不俗,又听小黄门说他是太乐署的人,不敢怠慢,连忙道:“我们怎敢贬低,但家里还有父母在,但凡有一口气,就不能不顾亲生女儿!”
操大人看着巧姐儿,巧姐儿上来磕了头。操大人懂了她的意思,挥挥手,背过了身去。
巧姐儿有些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平儿看得起疑,怕巧姐儿反悔,连忙拉起她的手。巧姐儿狠狠心,跟着尤氏和平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