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们自来吃酒,却不叫着我。”贾宝玉看见姐妹们笑作一团,之前席间的烦恼事尽都忘了,急忙忙摘了斗篷过来,袭人给他拿了座子,又道:“姑娘们来吃酒,偏你来凑热闹。”
“你怎的跑过来了?”探春看看贾宝玉,以为是老爷又训斥他了。
贾宝玉恍惚又想起刚才迎面的温酒,眼神闪了闪道:“他们外间无趣,老爷也嫌我烦闷,索性赶了过来和你们一起,咱们几个才更自在不是。”
旁边的李纨淡淡的笑道:“宝叔叔还是小孩子心性,只是你过来,却饮不得酒的。”
“为何?”贾宝玉扭向嫂嫂,“为何你们皆饮得,独我饮不得?”
“宝二爷不知,这酒是女儿酒,你们男子家不爱喝的。”李纨旁边的素云知道她家奶奶的意思,单不说这让宝玉吃酒以后老太太那定要说道,只说这一桌子又有外客,又无长辈的,姑娘们一起吃几杯还好,断没有和男子一同饮酒的。
说着,素云就要将桌上的酒撤下去,却被贾宝玉拦住,“诶,要我说,独独这女儿酒才是天下第一佳酿,万载长春美酒。我又没喝过,你怎知我不爱喝?”说着拿桌上空杯要倒,黛玉手快,先一步将酒壶挑在指尖,巧笑道:“算你识货,这女儿酒也只这两壶了,若都叫你喝了,我们喝什么去?偏不给你喝。”说着,将酒壶放在宝钗手边,“若是你能说动宝姐姐,她许你喝了,你才能喝。”
宝钗看了一眼黛玉,怎的又找到她身上来了。宝钗手点着酒壶,看向贾宝玉道:“如此,你就将李易安的诗词背上来一首你最喜欢的,便许你喝一杯。”
李易安便是李清照,其才女之名尽为大家所知,而宝钗此言一出,众人脸上表情不一,唯有黛玉疑惑为何宝钗给贾宝玉出这样简单的题目。
宝钗看看周围人的神色,李清照之所以成为第一才女,不仅有其天赋的原因,更因为她的经历跨域之广,她有过青葱少女时期的寻梦,有过美好爱恋的痴念,有过国破家亡的蹉跎,也有人杰鬼雄的意志,眼前的几位有豪门闺秀,有寡居侍儿,性情更是不一而足,宝钗便要借易安居士的诗词,来看看姑娘们的性情。
“李易安的诗,我最喜欢的一句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首词的前半阙我却是不喜的,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那香之去污之物,本该是给她的愁思中带上一点慰藉,却被通篇的愁意给带的朦胧了。”贾宝玉细想着,又道:“人比黄花瘦,却是妙极,女子忧愁思绪,萦绕如蔓,上次我去探望林妹妹,她就是,人比黄花瘦。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这句词的意思。”
宝钗本在借机观察着三春和李纨的动作,迎春面带悲色,探春则略有不满,似乎并不赞同,惜春年岁尚小,她应该更喜欢李易安早年豆蔻年华时所作,所以对这一首并没有什么触动,只是李纨,眼神中略带怀念,却也有着些许的庆幸,想来如今她将心思都放在照顾贾兰身上,依然是设想不出,若是贾珠没死是什么样子了。正感慨间,宝钗听见宝玉这句话,顿时冷笑,果然是情痴啊,只可惜你的情意太厚,将其他的一切都抹去了。
“你到是看过玉儿愁容了?”宝钗拦住要反驳的黛玉,只看着贾宝玉。黛玉心急,终究是开口道:“那时我在午睡,何来忧愁之说。”
“许是宝玉扫了一眼,并没有看个清楚。”探春此时已经多少清楚一些宝钗的脾气,若是让她知道宝玉平日里多有冒犯,只怕对宝玉的印象更差了。探春想到之前太太对薛家兄妹的重视,怕不是要让薛家和自家连亲。
“正是,许是我没看清楚,当时恍惚住了。”贾宝玉不知道黛玉在急什么,只能顺着探春的话解释。迎春笑道,“无论你当时看没看清楚,只此时的酒你是喝不成了。”
“这又是为何?我不是背上了吗。”贾宝玉微微皱眉,但他惯来是不会和女儿家生气的。
“方才宝姐姐让你背一首上来,你可背全了?”惜春最是认真,平时与迎春关系也好,此时便开口一起讨伐。贾宝玉挠头笑笑:“不就差了一句吗,好姐姐们,就饶了我这一遭吧。我现在补上可好?”
“不行,晚了。”宝钗笑着将酒壶收起来,“不过我们怜你没得酒喝,我们也不喝了,大家一起守着锅子喝点热汤,暖一暖身子就好了。”
“瞧你,过来作甚。”黛玉见宝钗无意继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迁怒宝玉。贾宝玉又站起来赔罪,这才逗笑了众姐妹,一处坐了说话。
眼见天色深了,太太身边的金钏过来说薛蟠要走了,老爷叫宝二爷去送送,宝钗眼见着刚才兴致高昂粉面红唇的贾宝玉仿佛失去了颜色,整个人瞬间颓丧下来。
宝钗不禁失笑,看着黛玉道,“咱们也回去吧。”因着贾兰年幼,李纨早早便将他带回去了,三春也和两人告别,各自回院。宝钗和黛玉走在一处,现在宝钗和薛夫人都住在贾敏的院子里,也方便说话。宝钗给黛玉系上斗篷,脸色一板,黛玉的小脸儿瞬间苦起来,“好姐姐,你怎么还记得呢。”
“到是我不该记着了。”宝钗戳了戳她,“走之前我如何与你说的,府内之事一切顺其自然,不可强求。亏得我还叮嘱过香菱。”
“宝姑娘错怪我家姑娘了,我家姑娘是为了宝姑娘的事担心呢。”香菱凑上前道:“日前宝姑娘来信说要做官,姑娘就担心了一阵,午睡都不安稳,却又是那天让宝二爷给看见了,除此之外并无忧心之事。”
宝钗看看鼓嘴的黛玉,“怪我给你添了烦心事?”黛玉想了想,摇头,却又气闷,抬头道:“好好的你做官干什么,没得惹来是非。”
“就算我不做这个官,该有的是非也一样不会少。”宝钗浅笑,“只不过以后我不会去应承这种事了,以防我家好妹妹又替我担心的睡不安稳。”
“是北静王要你做的吗?”黛玉瞬间转移了不满的对象,宝钗眨眼笑道:“王爷只是给了我一条路,而我选择走这条路而已。玉儿惯来是相信我的,不是吗?”
“就是啊林姑娘,你要相信我家姑娘,这世上还没有我家姑娘做不成的事呢。”莺儿在后面与有荣焉的样子让黛玉和香菱掩唇轻笑,点头道:“罢了,信你便是。”
两个姑娘回到贾敏的院子,却没想到两个夫人都还没有回来,本打算休息睡觉的两人只好重新沏上花茶等着,宝钗索性拿出围棋来与黛玉对弈,两人的围棋都是林如海教的,只不过黛玉有林如海在旁时时提点,宝钗更多的是闲来翻看棋谱或者求教她的先生们,路子更杂一些,黛玉则更稳妥,两人相较多年,棋局越来越高,却一直分不出究竟谁更胜一筹。
贾敏和薛夫人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个本应该睡觉的姑娘一人拿着棋子,一人拿拿着茶碗盖子,凝视着棋盘。贾敏示意薛夫人慢步,两人悄无声息的走到各自女儿身后,看着她们的棋局。贾敏看得出,这局恐怕黛玉要输,宝钗的路子越来越凝实稳妥,而黛玉却有些欠缺灵活,这是之前她们没想到的。
正想着,黛玉落子,给自己争取了几分生机,又恰好堵住了宝钗的一条路,薛夫人悄悄挪了下茶杯,好让闺女把盖碗扣上,见宝钗沉思,薛夫人不由得微笑,几年前她本以为宝钗兼顾生意会荒废学业,没想到现在比起林家女儿也不差。宝钗落子比黛玉快,但效果并不好,她落下这子的效果于她之前所布下的局并不明显。
黛玉嘴角不由得勾起,趁机巩固刚才落下的地方,宝钗似乎被慌了手脚,落下一子,自己放弃了一小片棋子。黛玉眨眼,却没有继续前行,而是回顾自家大本营的位置,堵上了宝钗舍弃一片死棋换来的围路,“宝姐姐别想——”黛玉抬头,正看见薛夫人,话说了一半,薛夫人竖起食指轻嘘,“再故技重施。”
“我哪有。”宝钗也抬头,狡辩道,正看见贾敏对着自己摆手。贾敏给宝钗指了指棋盘上的位置,然后立刻收手。贾敏那边的动作被薛夫人看在眼里,眼神一转,对着黛玉能看见的灯影处示意。
“娘,你的动作太大了。”宝钗幽幽道。薛夫人垂手而立,“嗯?你们尚未分出胜负,专心下棋。”
“我认输,这局至多是和棋。”宝钗放下棋子,示意黛玉回头。贾敏笑着摇头,“玉儿会输的。”就算黛玉自救一时也不能逆转,这就是棋路上的胜负之分,从棋局真正开始,一切就已经成为定局。
“娘~”黛玉挽过贾敏的胳膊,“今天累了吗?”宝钗也起身,将棋盘交给香菱收拾,这姑娘最喜欢研究她俩下完的棋盘,“娘,你和老夫人可还好?”
薛夫人和贾敏相视一笑,同各自的女儿回屋,这里的棋局还没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