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宝玉随贾政夫妇去了扬州,贾母总不习惯。
宝玉自小就是在贾母身边养的,她喜欢日日看到宝玉。
人老多情,贾母将自己所有的慈爱都倾注在了宝玉身上。只是如今宝玉黛玉都不在京,三丫头也不在,其中寂寞更不必说。幸而还有一个王熙凤,日日在贾母跟前凑趣。
鸳鸯服侍贾母多年,她又心细,便与王熙凤商量后,请来了史家姑娘湘云来贾府小住。
湘云是贾母娘家的侄孙女,自然让贾母亲切。可巧的是湘云生来天真烂漫,性子豪爽可爱,这正与贾母幼时性格多有相似,因此有湘云在身边陪着,贾母多了不少欢乐。
此时,王熙凤收到了贾政与林如海自扬州送来的年礼,并几封信件。王熙凤自然知道贾母时刻挂牵扬州的动向,因此扬州一来人,她便引到了贾母这里。
贾母略略看过了送来的东西,看得出儿子儿媳与姑爷都是用了心思的,很是满意。赏了扬州来的媳妇婆子,便让湘云给她读信。
“老太太,这封信是爱哥哥与林姐姐三妹妹写的。”湘云笑道。
“快读给我听!”贾母笑着催促。
此时屋里除了伺候的丫鬟,还有王熙凤平儿,李纨,湘云迎春惜春。
“爱哥哥说,二老爷在扬州为她们姐妹几个选了两间书院,书院的先生都好极了!她们姐妹都很有进益呢!”湘云继续看下去,又复述道“这里是林姐姐写的,她说自己的身子好多了,秋冬季也不咳嗽,更少生病了,让老太太也要保养身子,不要挂念她们。”
“还有探春妹妹,她的字写得更好了,一看就与旁的不同!”湘云笑道。
贾母听了宝玉黛玉的话,已经很是高兴,此时看湘云调皮,便将她搂到怀里,问道“三丫头怎么说?”
“三妹妹说老爷在扬州诸事顺利,还得了圣上的许多赏赐。她又说老爷将金陵的薛姨妈母女接到了扬州,姨妈家的宝钗姐姐性子稳重平和,做事又周全,姐妹几个都喜欢她。待日后回京,老太太见了,定也喜欢。”湘云读完信,笑道“我却也没见过林姐姐与宝姐姐呢!”
迎春道“林妹妹活泼机敏,聪慧却顽皮,总喜欢与宝玉和探春玩闹。”说罢,微微叹了口气,她也很想念姐妹们,“宝姐姐我也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过。”
贾母见迎春低沉,也有些疼惜,又将她搂着,笑道“待你们二老爷明年回了京,你们姐妹几个少不了一起玩闹了!”
“就是说呢!这不还有一封信,是她们几个孩子专门写给迎春和惜春的。”王熙凤笑着示意平儿,平儿便拿了信递给迎春。另有一封给贾珠李纨的信,平儿也递给了李纨。
迎春看罢信,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羡慕,忍不住落了两滴泪。
“二姐姐难过什么!等她们回来,咱们定要好好拷问,让她们将所见所闻细细道来,岂不是咱们自己也算去过了吗?”湘云笑着安慰迎春。
惜春年纪虽小,但也和湘云一起安慰迎春,迎春也很快不再难过了。
“你们姐妹几个一起玩去,我与你们凤姐姐再说会儿话。”贾母笑道。
两个孩子走后,贾母问道“二老爷在信中可说了些什么?”
王熙凤笑笑“老爷说他得了圣上奖赏,巴巴的将那些金银宝物也送了来,让老太太看后也高兴高兴呢!”
贾母自然高兴儿子得了赏赐,忙就要看那些东西。王熙凤早有准备,各样挑了一些让平儿放到托盘里,供贾母过目。
“好极了,拿过去给珍哥儿与他媳妇看了,说今年祭祖时,将这些也摆上,又体面又尊贵!”贾母嘱咐道。
“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呢,我这就去那边将这好消息告诉他们!”王熙凤笑道。
“老爷再没说什么吗?可提到何时回京?”贾母笑罢,又问道。
王熙凤道“并没有说这个。”说罢又看贾母情绪略低沉,便又说“之前听说外放的官员,不过就是两三年的功夫,也许明年过年时,老爷太太和孩子们就坐到老祖宗身边了!”
贾母听了也高兴,就让王熙凤去忙了。
王熙凤连日事忙,抽不出空子去东府。待要派平儿去时,就有丫鬟通报,东府大奶奶来了。这正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王熙凤忙让平儿请了进来。
王熙凤与尤氏二人本就亲厚,如今既有这桩喜事,二人又连带着说起其他的人情家事,许久仍不尽兴。
送走尤氏之后,平儿见王熙凤疲乏,倒了杯茶给她,又站在她身后为她揉捏肩颈。
“太太今年不在家,阖府上下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落在了我身上,我真是恨不得再变幻一个我出来。”王熙凤笑道,“多亏了你是个细心人,内外事务总能帮的上忙,不然我哪里敢与大嫂子聊那么久呢?”
平儿笑笑,柔声道“说起这个,老爷和太太不是还有一封信吗?”
王熙凤点点头,道“还没有看。”
平儿看出王熙凤神色犹疑,便小心问道“奶奶心里有事?”
“我并不避讳你,索性直言”王熙凤叹口气,又道“太太临去扬州前,嘱咐过我,让我在二爷跟前收敛点脾气,如此才是夫妻和睦的长久之道。只是你也看到了,咱们家这个二爷,混得很呢!”
王熙凤说罢,仍是气不过。
前些日子,贾琏想从凤姐这里拿些银钱,便百般讨好王熙凤,连带着让平儿也帮他说好话。王熙凤本就烦恼此事,她是个骄傲的人,自己拿钱出来好让丈夫出去花天酒地,这事情怎么想怎么憋屈。只是耐不住贾琏几次三番伏低做小,王熙凤也不愿意闹得太僵,就给了他一千银子。
如今倒好,贾琏手里有了钱,成日里更不着家,王熙凤不用想,就知道他在外做些什么。只是因为家里事忙,也懒得再去留意贾琏那些麻烦事。
所以王熙凤看到王夫人与贾政特意给她来了一封信,便猜到可能也要劝她,心里就有些抵触。
“罢了,平儿你把信拿来读给我听。”王熙凤揉了揉眉心,说道。
平儿拆开信,轻声读了起来。
这封信其中内容是王夫人口述,贾政代笔的。待王夫人要说的话写完了,贾政又加了一些自己想说的。
平儿先读了几句,这些内容都是王夫人的意思,不过是问她家事是否顺利,老太太身体如何。又叮嘱她处理家事务必细致,凡事拿不准的,去请示大太太与老太太,以免犯错。
王熙凤听罢,见并没有提到贾琏什么事情,便没那么烦闷,又让平儿继续读。
平儿粗粗看了底下的内容,有些惊慌。王熙凤会意,打发了屋子里的其他人,便让平儿继续读。
“这是老爷写的。他说印子钱的事情他都知道了,让奶奶不要再做此事。”平儿读到这里,细看王熙凤神色。
王熙凤神情严肃,示意平儿继续读。
“老爷说如今有人暗中盯着咱们家,他在扬州已经遇到两次,次次都很凶险。若是被他们抓到印子钱的把柄,日后更难处理。”
平儿很快读完,又继续道“老爷说他在信中附了一张银票,让奶奶自己留下。无论是需要补垫府上的花销,或是奶奶自己需要,尽管去用。只是不要再与大爷合伙放印子钱了。日后若用完了,再找他要就行。”平儿读完,在信封中找出银票,递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打开一看,是五千两。她手里拿着银票,心里一时难过,一时高兴。神情变换好几次,一直没说话。其实这钱也并不很多,贾政手里也不很宽裕,就先拿了这么多。
屋内沉默了片刻,王熙凤突然开口道“我做了不应该事情,差点被歹人发现害了贾家,老爷知道了却不骂我,还给我钱用。”说罢又叹口气,不知道再说什么。
平儿小心道“老爷许是体贴奶奶,再说老爷在外做官,太太也不在家,府里大小事务都靠着奶奶,老爷也不能如何怪罪。”
王熙凤叹了口气,笑道“琏二爷却从来没有往家里拿回来钱,他总是伸手朝我要钱。”
王熙凤性子刚强果断,她虽不太明白贾政心中具体想法,只是看他又是叮嘱,又是拿钱给她用,王熙凤也就放了心,认为贾政起码没有怪罪她,也更能体会到她的难处。
“奶奶说这个做什么,夫妻之间,还计较你的我的吗?”平儿劝道。主子之间有矛盾,她作为丫鬟,即使心里也为王熙凤鸣不平,却也不能多说一句贾琏的不好。
“也许是太太心疼我,已经劝过老爷了,这钱无论是老爷的还是太太的,咱们就承了这份情吧!总之即使不称呼叔叔婶子,仍是我的亲姑妈姑父。”王熙凤又想到其中也许是王夫人好意,便如此说。
平儿听了后半句却很惊讶,以为王熙凤有其他想法,忙劝道“奶奶再不要这么说话,让有心人听了,难免不会生事。”
王熙凤摇摇头,又问“二爷回来了吗?”
平儿道“今早出门前,二爷吩咐晚上不回来用饭。”
王熙凤也没什么表情,又道“你将这银票先收起来吧。”平儿应了,将银票收到了王熙凤素日放私房的盒子里。
“三丫头信里说,老爷将姨妈一家都接到了扬州。”王熙凤又道“姨妈她们孤儿寡母,却守着偌大家业,难免不被族里人嫉妒,老爷此举也是保护她们。”
平儿静待王熙凤后文。
“你我自幼在金陵长大,扬州与金陵离得那么近,却从来没有去过。”王熙凤叹道。
平儿心里难过,说不出宽慰话。嫁了人的女子,纵使地位再高,不过是养在深宅大院里,连街市都不能随意去逛,更何况出远门呢?
“奶奶若是喜欢,待日后二爷也得了外任,定也带奶奶同去。”平儿只好说了这么一句。
王熙凤摇摇头,又道“难道必须由什么人带着我去,我才能出去吗?”
腊月里,扬州下了两场雪。细沙一样粉粉的,落在人身上一会儿就化了。
贾政正月里打算舒服待在家里,陪着夫人孩子们。他就在小年那天,在外面酒楼摆了一天席,专门宴请衙门各处的官员。本来应当在家里摆席,只是他怕夫人麻烦,就摆在了外面酒楼。
如今扬州水务衙门他说了算,其他人自然没有什么意见。林如海见状,也和贾政一样。其他人知道林如海家中只有一个女儿管家,也很理解。
探春的字写得越发好了,今年的春联便由她来写。其他几个孩子也写了几幅,或贴在自己房间,或互相换着贴。
今日正是除夕,三家人凑到一处,便在贾政这里摆上酒席。薛姨妈本想留薛蟠一处过年,只是想到他的顽劣,又狠狠心,吩咐他随着管家薛胜回了金陵,打点事务。
除夕晚宴坐了两桌,仍是大人小孩分开坐。贾政建议,除夕最好吃火锅,又暖和,又可以边喝酒边慢慢吃,最有过年的气氛。
“过一年便添一岁,宝玉你觉得自己成熟些了吗?”黛玉笑着问宝玉。
宝玉刚在长辈那桌轮着斟了酒,提着暖酒壶又来给姐妹们斟酒。他听到黛玉问他,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呢?”
黛玉便笑“我以为你仍像小孩子,太喜欢玩。前几日我看你与舅舅窝在屋里,本以为你们是做学问,偷偷看了才知道你们又在鼓捣什么玩意呢!”
探春自然知道内情,便说道“林姐姐话说得太早,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罢,又故意拽了拽黛玉发辫,很是调皮。
黛玉躲了躲,说道“肯定是舅舅告诉你了,你却瞒着我不说,我不理你,我要坐到宝姐姐旁边。”
说罢,拿了自己的酒杯,就坐到了香菱与宝钗中间。
“你说宝玉不太成熟,那你自己又如何呢?”宝钗仍故意逗黛玉,“像是个惯爱撒娇的小女孩,有时候,我都要替你害羞呢!”
黛玉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向长辈求援,又走到薛姨妈旁边,撒娇道“姨妈,宝姐姐欺负我!”
薛姨妈顺势将黛玉搂到怀里,笑道“宝丫头很会欺负你妹妹!”
“刚才还说你爱撒娇呢,又歪到姨妈怀里,羞不羞?”探春笑道。
王夫人便叫孩子们,“你们也过来坐,热闹些”。孩子们听了,各自坐到了父母身边,香菱与袭人挨着。
贾政示意宝玉,宝玉会意,拿出几个荷包,笑说“这是父亲,我和三妹妹为长辈与姐妹们准备的年礼。”宝玉边说话,边将荷包一一给了众人,大人孩子都有。
宝玉走到探春身侧,说道“荷包是三妹妹做的,她的绣工自然是顶好的!”
又走到黛玉身侧,说道“里面的手串是父亲和我一起做的。不值什么钱,也是一片心意。”说罢,故意看一眼黛玉。
给姐妹们的手串是宝玉找的各种树木的果实穿成的,虽简单,却质朴有趣。
给长辈们的手串,是玛瑙和田玉做的珠串,都是贾政串的,也算精致。
“舅舅,没有压岁钱吗?”黛玉故意问道。
贾政笑笑,“你们公子小姐们又不缺钱,这些珠串不比压岁钱更有意趣吗?这可是宝玉和我的一番心意呢!”说罢,故意摇摇头,叹口气。
在座众人谁不知道贾政私下里最喜欢开玩笑,在孩子跟前尤其如此。也都笑了笑,并不在意他在孩子面前的不庄重。
“姨妈的压岁钱今早已经给过你们了呢!”薛姨妈笑道。
“我的也给了。”林如海补充一句。
王夫人待要说话,被贾政轻轻扯了扯袖子,她便抿抿唇,没说什么。
黛玉已将手串戴在腕上,又靠近烛光看了看,很是喜爱。宝玉见状,心里高兴,又要起身斟酒,只是酒壶空了,就先吩咐人热酒。
待热好了酒,宝玉接过了暖酒壶,却被宝钗拦下了。
宝钗笑道,“宝玉,我来斟酒吧。”宝玉便不勉强,将暖酒壶给了宝钗。宝钗先给长辈们斟酒,待走到贾政与王夫人跟前时,宝钗似有话要说。
贾政自然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便道“千言万语一杯酒,无须多言。”说罢,就饮尽了。宝钗笑笑,又为姨妈和母亲斟酒。
热热闹闹吃过年夜饭,便陆续听到街上传来了爆竹声。
宝玉早就拉着姐妹们去放烟火,往年都是看别人放,今年自然要自己来放,才能过足瘾。
“宝玉,你小心点!”王夫人笑着叮嘱宝玉。黛玉接了一句“别烫到手了!”
宝玉回头顽皮一笑,点燃了烟花。
众人仰头看烟花,五彩缤纷,宛若星辰堕入凡间。人们偏爱看烟花,哪怕极致美丽之后是一片空虚。
夜深了,贾政和王夫人躺着聊天。
“给孩子们的压岁钱早就放在他们枕头下面了,明日一早他们就看到了。”贾政对王夫人说。
王夫人笑道“老爷连给压岁钱都要故意逗孩子们。”
贾政并不介意被夫人笑,又说道“不如夫人先摸摸枕头下面呢?”
“我又没有和老爷要压岁钱。”王夫人虽然如此说,但还是伸手摸索,发现也是一个荷包。
“那会儿不是已经给过了吗,怎么又是荷包?”王夫人笑道。
“这个荷包是宝钗做的,夫人看里面呢?”贾政又道。
王夫人拿出来看,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便疑惑道“这是什么?”
贾政笑笑说道“这是我与宝钗一同做生意赚的钱。我分了一万两,其中一半给了凤丫头,让她预备着用,剩下的都给夫人做压岁钱了。”
说罢又道“压岁钱越多,福气越多。”
“有这种说法吗?”王夫人问。
“也许有,也许是我编的,你猜猜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