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弃舟登岸那日,坐着轿子进了荣国府。黛玉心细,一路上仔细看着行人商铺,很是见识了京城的繁华,风物也与扬州大不相同。
荣国府比林府大上许多,黛玉时刻紧绷着神情,担心出了错被人笑话。
贾母等人早就在正房里等着。
黛玉进了屋子,还来不及行礼,就被贾母搂进怀中,二人大哭起来。旁边坐着的刑夫人,王夫人李纨也都掩面涕泣。迎春探春惜春宝玉四个孩子站在贾母身旁,悄悄打量着黛玉。
黛玉拜见了贾母后,贾母又一一介绍了邢夫人王夫人与李纨让黛玉认识。黛玉都一一行了礼。
王夫人起身,笑着揽过黛玉,一只手牵着她,为她介绍了迎春姐妹三个。
“林姐姐,咱们姐妹三个年纪相仿,以后正好一起读书玩笑。”探春笑着对黛玉说。
黛玉含笑点了点头。
三姐妹又互相问了读过什么书平时喜欢玩些什么,很快就相熟了。
“宝玉去了哪里,方才不是还在这吗?”贾母满屋子看了一圈,却不见宝玉。
“二哥哥刚才还与我们站在一起,怎么不见了?”探春也奇怪。
正说话间,宝玉一个人从里间出来了。
他缓步走至黛玉跟前,神态专注,看起来痴痴的。
王夫人见他神情,怕他惊了黛玉,刚想出言询问,宝玉却开了口。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又胡说了,你哪里见过她?黛玉自小在扬州长大,你又在哪儿?”贾母笑道。
宝玉眼神逐渐清明,又说“好像是在梦中见过,也许是前世有缘也说不定呢?”
“你惯会拿甜言蜜语哄骗别人。”王夫人见宝玉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就放了心,笑着在他额头上轻点了一下。
“妹妹芳名哪两个字?”宝玉刚才自己跑出去了,就没听到。
黛玉轻轻在宝玉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虽没有见过江南胜景,但今日见了妹妹,就觉得那些景物也不过尔尔。”宝玉又说。
王夫人见他又要犯痴,忙把宝玉拉到自己身前。
宝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串红玛瑙佛珠,拿给了黛玉。
看黛玉没有伸手要接,宝玉对黛玉解释道“这是今年秋天去无为寺游玩的时候,我在佛祖那里求来的。那里的和尚说每日戴着可以祛邪免灾,长寿多福。妹妹戴着,图个吉利,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黛玉道了谢,伸手接过去了。
“我方才见到妹妹,观她眉宇间愁容点点,身子看起来也不太康健,就想起了这串佛珠,才去拿了。”宝玉滚到了贾母怀里,又解释道。
“宝玉有心了。”贾母看到两个玉儿相处融洽,宝玉作为哥哥能想到照顾妹妹,很是高兴。
“偏偏二哥哥临时想起要送见面礼,我和二姐姐四妹妹都没有准备。这不是让我们三个不好做人嘛!”探春佯装生气,又对宝玉说道“我和二姐姐也有佛珠,只是现在却送不出去了。”说罢,还哼了一声。
这半年来,宝玉探春两个只要在一处,必要斗嘴,偏偏宝玉还总是说不过探春,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你与二姐姐之后有了好东西再送给林妹妹,只要有心意,她又不会介意。”宝玉笑说。
“今日你既出了风头,一定要再卖力表现一番,一串佛珠哪能显示出宝二爷对林姐姐的重视呢?”探春仍不放过宝玉,笑着说。
“林姐姐”探春拉起黛玉的手,在她耳边说“二哥哥那里还有许多可爱的小玩意,咱们得了闲,去他屋子好好挑选一番,把他的宝贝通通带走!”探春故意要让众人都听见,因此声音并不很低。
“这个探丫头啊!”贾母指着探春,笑道。
众人都能看得出探春故意与宝玉玩闹,是为了让林黛玉放松心情,与众姐妹尽快融洽起来。因此心里也都暗暗赞叹探春心细,又关爱手足。
“我记得前些日子老太太还赏了宝玉一些珍惜字画,林妹妹若是看到了,想必也喜欢。”迎春也促狭地说。
宝玉一时间也是玩心大起,笑说“只要姐妹们高兴,凡我有的,都拿去给你们玩。大家高高兴兴的,还有什么宝贝比这个重要吗?”
黛玉自小身边也无兄弟姐妹,此时见外祖家的几个公子小姐都是好相处的,一时也露出了笑容,愁情也散了一些。
这边正玩笑着,王熙凤来了。人未到,笑声却早就传来了。众人见是她来,更笑得开怀。
王熙凤比往日打扮更为华丽,平儿扶着她,身后又跟了三四个丫鬟。
黛玉看着排场就知道王熙凤是个大人物,就先行礼了,被王熙凤双手扶起,牵了手又走到贾母那边。
王熙凤对黛玉自然又是一番夸奖,说得贾母心里不知有多么舒坦,笑个不停。
王夫人早就受了贾政提醒,今日见了面,对黛玉也很是喜爱,就嘱咐王熙凤为黛玉准备几匹上好的布料,裁剪冬衣。贾母也让鸳鸯为黛玉拿了件上乘的金线锦裘,吩咐一应排场都要与府上的小姐相同,这也是在众人面前表示她对黛玉的宠爱,防止那些丫鬟婆子们轻看黛玉。
众人笑闹罢,贾母就嘱咐刑王夫人带着黛玉去见两个舅舅。
邢夫人因要回家去,就亲自领着黛玉去见贾赦。
只是贾赦正有事忙,没有亲自来见,只让邢夫人代自己嘱咐了几句。
邢夫人要留黛玉吃饭,黛玉婉言谢绝了,说还要去看二舅舅。邢夫人也不强求,送她走了。
这边王夫人的院子里,贾政正在喝茶烤火,很是惬意。
王夫人与探春从贾母院中回来,说了一些方才发生的趣事。
贾政早就知道宝玉是要犯傻气的,没想到今日还算规矩,出乎意料。
只是这前缘往事,原来也是真的。这两个孩子的羁绊啊,真是天注定。贾政轻叹道。
“大太太先领着外甥女去见大老爷,应该一会儿就来咱们这边了。”王夫人坐在贾政对面,抿了一口茶。
贾政正给探春讲西游记的故事,有下人通报,林姑娘来了,在耳房那边。
王夫人便让人将黛玉引到这里。
黛玉一进屋子,就感到阵阵暖意,手脚俱是麻麻地痒着。
见贾政与王夫人坐在炕桌前饮茶,黛玉忙要向舅舅行礼,被探春拉了起来。
探春搂着黛玉,姐妹二人坐到了炕桌前,与王夫人一侧。
黛玉还在家时,林如海就叮嘱过她,若有什么事情,只管找外祖母与二舅舅二舅母,他们几个都会将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此时她见贾政坐在对面,神情和煦,笑容亲切,正说着安慰她的话。王夫人将她半揽到怀里,细细嘱咐着府中的事情,让她不要害怕。
眼前贾政在黛玉眼中渐渐与林如海的面容重叠到了一起,而王夫人的叮嘱也像极了母亲还在时的声音,抱着她,柔柔说着琐事。
又好像是屋子里的热气熏了眼睛,黛玉再也忍不住,掩了面,低声哭了出来。
方才在外祖母那里,黛玉一直控制着自己,哪怕是哭泣,也不敢太放肆,只能点到为止。
此时在贾政与王夫人面前,她的哭,却有些发泄的意思。
贾政没有惊讶,只是示意王夫人继续搂着她。
王夫人就搂紧了黛玉,拍着她背,柔声说“哭吧,舅母知道你一路上心里难过。你不要憋在心里。方才在老太太那里,你知礼,也不敢大哭。只是日后再有什么不高兴的,只管告诉我与你舅舅,我们都当你和宝玉探春一样,是自家孩子。在我们面前,不拘那些礼节。”
就连探春也是握紧了黛玉的手,轻轻抚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黛玉哭了一会儿,感觉终于将这些日子的苦楚都倾泻了出来,渐渐止了哭声。
王夫人就拿了手帕,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多漂亮的孩子,哭起来都这么漂亮。”王夫人见黛玉神情和缓,就逗她。
“方才在舅舅舅母面前失礼了。”黛玉有些赧然。
黛玉说罢,起身整理了衣衫,双手递了一封信给贾政,又道“二舅舅,这是临行前父亲交给我,让我亲自转交给舅舅的。”
贾政笑着接过,随即就拆开看了。
信里仍是说黛玉自小体弱,心思又极细腻,劳烦贾政夫妻对黛玉多多关照。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几张大额银票。林如海信中说,虽然知道贾府一切东西都不缺,只是黛玉心思细,怕给府上添负担,需要什么也不好开口要。这个钱就备着随时给她买些小玩意,让她不要有太多负担。
真是父女情深啊,林如海考虑地也够仔细了。贾政很是理解林如海的苦心,只是哪怕林如海不特意说明,贾政也要为黛玉考虑到的。
“林姐姐待些日子就熟悉了,咱们家的人都很好相处的,林姐姐不要担心。”探春对对黛玉说。黛玉点点头。
“探春在几个姐妹中虽是个小的,行事却总像是大姐姐。”贾政摸摸探春的头,笑着对王夫人说。
王夫人笑笑,又拉过探春与黛玉,絮絮说些体己话。
冬日天黑得早,贾母那里派了人来,说是黛玉舟车劳顿,今日就早早吃过晚饭,可以早些歇息。
于是贾政与王夫人带了黛玉探春,就向贾母屋里去。
贾府因是贵族人家,吃饭时的规矩很多。贾母与贾政自可坐着等人伺候,孩子们也安心坐着等待吃饭。
然而像王熙凤与李纨这些做媳妇的,却要伺候着端菜布菜。王夫人也是一样,即使她已经有了孙子,却仍同新媳妇一样,日日要到贾母跟前立规矩。
众人热热闹闹坐了几桌,晚饭一一摆了上来,王熙凤与李纨走来走去伺候着上菜。
菜已齐备,王夫人端过来一个大汤锅放到中间。她先为贾母盛了一碗,又要为贾政盛时,贾政拉住她手臂,柔声说“我自己来,夫人不要忙了,坐下用饭吧。”
说罢,拉了王夫人坐在自己身边。因为晚饭时只有贾政与宝玉两个男丁,他们俩就与贾母坐在一起,宝玉和黛玉坐在贾母两侧。
黛玉暗自思考,二舅舅与舅母的相处真像是自己的父母亲那样。
饭罢,就有小丫鬟端了茶与漱盂来,预备着众人饭后漱口。
黛玉学着探春的样子,端了茶漱口。
随后,丫鬟们又端了茶,这才是吃的。黛玉刚想轻抿一口,却被贾政叫住了。
“外甥女体弱,饭后饮茶容易伤脾胃,还是不要用了。”
贾母听了,也对黛玉说“府里虽然规矩多些,但是你刚来,有些不熟悉的问就是了。或是你不习惯的,也不要强逼自己。”
黛玉乖巧点了头。
众人又说笑一会儿,才散了。
贾母心疼黛玉,将宝玉挪出来睡在套间的暖阁中,黛玉安置在碧纱橱内。两个孩子都离她近。
贾政夫妇回到院子,探春姐妹几个也被奶娘带去睡了。
王夫人为贾政除去披风,二人又坐在炕桌前说了一会儿话。
屋里时刻备着红枣姜茶,预备着天冷,主子们从外面回来,时刻要喝,此时仍是滚的。
贾政为王夫人倒了杯茶,递给她,见她喝了一口,才坐下说了林如海信中夹带银票的事情。
王夫人听罢,笑说“姑爷也是外道,外甥女来咱们这里,还能亏待了吗?”
贾政摇摇头,轻笑着说“他不是外道,他是为外甥女操碎了心,担心外甥女心思细腻,需要什么不好总是开口要,就特意嘱咐咱们,让咱们替外甥女多想些。”
王夫人听到这里,也就知道贾政今晚说要些什么了。
“老爷不用嘱咐,我也知道的,早就吩咐过凤丫头关照外甥女。何况老太太也疼她,自然事事都会想到她,下人们也识眼色,知道怎么侍奉。”王夫人笑着说。
贾政想了想,又对王夫人说,“你从咱们这里取些钱,换成一串串的铜钱与小银锞子,拿给外甥女。预备着她打点下人用。虽说下人们不敢苛待她,只是你也知道府里的下人,都是富贵眼,难免不因为这个而背后议论她。”
王夫人见贾政对黛玉之事竟然细心至此,知道他也是为了贾敏的缘故,也就点头认真应下了。
夜已深了,屋子里的炭火仍是热热烧着。贾政有些疲乏,他换了姿势,半靠在了软枕上。
“我与敏妹自小亲近,她如今只留了这么一个骨血,我对黛玉好一些,就感觉能弥补一些敏妹不在了的遗憾。”贾政半眯着眼睛,低声说。
“方才还劝慰老太太呢,老爷你也不要自苦了。”王夫人见贾政情绪低落,出言安慰。
“珠儿之前与我说,人生在世,真正重要的只有亲人。咱们的珠儿长大了,看得开了。”贾政又说。
王夫人听了,想到了什么,也不禁眼热,几欲落泪。
“富贵都是梦幻泡影,好像只有一家人热热闹闹坐在一起才是真实的。”贾政仍是低声说着话。
王夫人擦了眼泪,见贾政躺在那里,神态安宁,像是睡着了。
“没喝酒,却醉了。”王夫人摇摇头,低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