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用过早饭,贾政建议众人齐去红叶岭赏秋。
“老太太,那边不只秋意浓厚,更有一小庙,名曰无为寺,很是灵验。”
贾母听了,自然连连说好,其他人也都想着既然来了,便去拜一拜。既可赏秋景,又有寺庙拜佛。
富贵人家,几乎个个都喜欢拜佛,每年施舍的香油钱更是无数。不论灵验与否,起码是个事情做,打发时间也好。
仍和来时一样,一行人坐了车马,笑闹着,齐去了红叶岭。
红叶岭距离贾府田庄很近,车行半个时辰,就到了。
正是赏秋时节,西山红叶更是京城八景之一,因此一路上车马不绝,像是庙会那般热闹。
路边有些聪明的商贩早早支了摊子,卖一些农家土产与节庆玩意。
贾母见一路上游人如织,心里有些不太高兴。按荣府以往的做派,不论是入寺拜佛还是游园赏景,肯定要早早请了场,免得家中女眷孩童受了冲撞。
只是看着宝玉一路上兴致勃勃,对游人商贩又很新奇,贾母就按下了心中的不快。况且今日出游是贾政提议的,一片孝心,她也不好表现出不满。
贾母的轿子停了下来,鸳鸯掀了帘子,说道“老太太问,快到了吗?”
贾政早已弃轿步行,他走到贾母轿子跟前,说“老太太,快到了。红叶岭本是一大片树林,也就没有固定的庭院。凤丫头早就备好了一顶轻便二人小轿,供老太太乘坐,既不累人,又可赏景。老太太不若现在就换了小轿吧。”
说话间,王夫人与两个孩子,王熙凤也都下了轿。贾珠身体不好,怕步行多了,禁受不住,王熙凤也为他与李纨备了小轿。
不一会儿,贾府众人都下了轿子,只贾母惜春与贾珠李纨坐轿赏景。
宝玉早就不想坐着了,贾母劝他不动,索性任他自由玩闹。
“二姐姐,三妹妹,你说平日里咱们怎么没有经常来这些乡野地方玩一玩呢?”
宝玉与迎春探春行到一处,姐妹三个叽叽喳喳玩笑着,时而拿着摊贩卖的小玩意,时而跑到路旁田地里,追一只花鸟。
“今日一看呐,做个乡野人家也蛮好的,又简便,又自在,还有这么多可玩可乐的。”宝玉边说话,边弯腰拾了好多叶子,又把它们抛到空中。树叶纷纷扬扬,又落到地上,
“我想,乡野人家虽也少不了烦难之处,但父母子女,日日欢笑,同在一处,不比咱们公府之家要差。”迎春难得出门,此时心里也放松不少,但仍说了这么一句略显伤感的话。她捡了一片枫叶,在手中把玩。
“只是若日日像今日一般游玩,也很快就会腻了吧?况且乡野人家的烦难之处,咱们又从何得知呢?不如还是偶尔来玩的好。”探春又说道。
“这三个孩子,虽然年纪相仿,但性格迥异。”贾政与王夫人走在孩子们后面,此时贾政听了几个孩子的对话,笑着说道。
王夫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仅混在人群中,还要步行,虽然还不觉得累,但她却很不自在。
“一母同胞的兄弟尚且性格各异,性情二字,还是天生的。”王夫人回应道。
“太太,可还走得惯?”王熙凤从后面跟了上来,身边还有平儿与贾珍媳妇尤氏。
“倒没什么,走走也就习惯了。”王夫人笑着回道。
王熙凤掩了帕子,也笑了,“要我说啊,太太若是走不惯,就去发落老爷,这全是老爷吩咐我的。”
贾政有些尴尬,“我是想着咱们既然出来赏景,游人们都是步行,唯独咱们坐轿子,也太扎眼。若是清了场,普通百姓们又去哪里赏景呢?况且昨日已住过了田庄,今日再试试像普通百姓那样步行着,也算是咱们的忆苦思甜了。”贾政早就感觉到王夫人有些不自在,如今趁机就做了解释。
贾政不过是想让这些富贵人家的太太公子小姐体验百姓生活,万一日后贾家真的落魄了,也算是提前做准备。况且,孩子们一直养在蜜罐里也不行,走走路就算苦了吗?
“要我说,这样也蛮好的,就像是小时候骗了家中长辈,偷溜出去逛花市,逛庙会,热热闹闹的,也是一种趣味。”尤氏出身小户人家,这一则是她的亲身体验,二来也是打个圆场,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家奶奶幼时才是顽皮,不仅要偷溜出去,还乔装打扮,扮作兄长的样子,大模大样骗了门房,出去玩闹呢!”平儿说着王熙凤幼时的趣事。
“你这丫头,哪次出门我没有带着你吗?被老爷太太发现了,我不是回回都帮你挡着板子吗?”王熙凤佯装生气“现在说这些,是要和我清算清算吗?”
“平儿可不敢!”平儿笑着快步走到前面去了,王熙凤与尤氏都跟上前去。
贾政看着她们离去,笑着摇摇头。
“老爷,我也想去逛庙会,看花灯!”宝玉跑到贾政身边,突然说道。
贾政牵了宝玉的手,问“宝玉走得累不累?”
“一点都不累,我还能走两个时辰!”宝玉口出豪言。
旁边的王夫人迎春探春都笑了。
“那么,你今日要一直走到无为寺,也不可以喊累。若是做到了,明年元夕,我就带你们去看花灯,逛庙会。”贾政边走边说。
王夫人牵着迎春与探春走在他们前面。
“宝玉在说大话,我才不信,老爷心疼宝玉,才轻易相信了。”探春故意激宝玉,才这么说。
“路还远着呢,宝玉你快把话收回去吧!肯定走不到的。”迎春是真心劝宝玉的。
“二姐姐,三妹妹”,宝玉突然走到路中间,“咱们三个比一比,看谁先到无为寺。老爷刚才说,顺着大路一直走,一刻钟就到了。”
“有什么彩头吗?”探春问。
宝玉突然愣住了,他提出比赛只是一时兴起,哪有什么彩头。
“谁先到了,我就亲自做一只走马灯送给她!”贾政替宝玉先说了。
“一言为定!”宝玉与探春几乎同时说,迎春兴致缺缺,但也勉强同意一比。
三个孩子先后跑到前面去了,王夫人立刻示意奶娘与丫鬟们跟上。
“老爷,游人又多,路也生,孩子们跑来跑去,万一摔了。”王夫人犹豫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夫人你看,既然来拜庙,越虔诚越灵验。咱们走着去,佛祖看到了,肯定事事都如咱们的意。”贾政岔开话题,忙说道。
他一只手搀扶王夫人,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像是在自家宅院里闲逛。
王夫人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这个老爷,年纪越大,越像年轻时那么胡闹了!
众人都很顺利地聚到了无为寺。贾母惜春与贾珠李纨坐着轿子,到的早些。其余步行的人稍晚了一会儿到。
三个孩子早就跑得气喘吁吁,齐齐歇在了寺门外的一处亭内。
“宝玉还小,你让他这么跑,跌了跤可怎么办?”贾母一看到贾政到了跟前,就没有好气地说了一句。
“老太太莫忧,这不是好好的嘛!孩子们常拘在府里,身体也弱些。有机会能跑跑跳跳,也是强身健体。”贾政回道。
小惜春已凑到姐妹身边,与她们笑着说话。
王夫人没说话,坐在了孩子身边,细细看着他们几个是否受了伤。
“老太太,既然咱们人都到了,就进寺里看看吧。”王熙凤说道“方才在路上,我听路过的一对小夫妻说话,他们今日来寺里还愿,去年他们来求子,果然今年就得了一个大胖小子呢!”
“果然这么灵验?”谁不喜欢灵验的寺庙?贾母如今长寿多福,唯一略有遗憾的就是贾家子嗣还不够丰。要真如此灵验,少不得要让王熙凤,尤氏,李纨这几个年轻媳妇都好好拜拜。
“那可不是嘛,咱们一行快进去吧。午间寺里还有斋饭,我早与主持说过,添了一笔香油钱,就把今日的斋饭都供给咱们,不让外人进来了。”王熙凤笑着说,边亲扶起贾母。
众人都笑笑,整整衣裳,往寺里去了。
宝玉姐妹几个故意走在后面。
“老爷,方才说的可算数?”宝玉轻轻扯着贾政的衣袖,问道。
“你们谁先到的?”贾政问。
“自然是···”宝玉话没说完,探春就接了一句“自然是二哥哥先到的。”
“说过的话自然作数的。”贾政分别摸摸孩子们的头,微笑道“过几日我闲了,每人给你们做一个走马灯好不好?”
“明年元夕节,也带你们出去玩!”
孩子们都没想到真的有如此好事,嘻嘻笑着应下,又在一起玩闹去了。
“锦屏,看好孩子们,进了庙里,要庄重一些。”王夫人嘱咐丫鬟道。
无为寺不算大,但胜在清幽雅致。门前还有一株据传已有六百多年的古柏。
历经日晒雨淋,仍是簇簇一片墨绿。
门口两根大红门柱镌刻两联:
“无我无人无众生寿者皆以无为法”
“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
中间匾额高悬,金字已然斑驳,镌刻了“无为寺”三个大字。
古刹清幽,佛像庄严,梵音阵阵,檀香屡屡。一行人进了寺庙都是神色庄重,细细看着。
大雄宝殿供奉了一座庄严佛像,有一桌案,摆着香炉并两个签筒。
待屏退了闲杂人等后,鸳鸯代贾母先行拜过。
贾政不拜,随后该王夫人了。她挥手让开了丫鬟,亲**香叩拜。
“我佛慈悲,保佑贾家富贵不衰,老爷官运亨通。元春在宫中能平安顺遂,早日出宫团聚。珠儿身子康健,多子多福。宝玉,探春,迎春和惜春四个孩子都能平安长大,嫁娶良人,福寿长久。”王夫人恭敬拜了三次,口中默念着她的愿望。随后插好香,退了下来,她没有求签。
之后尤氏拜过,仍是恭敬三叩,求了一支签。
李纨代贾珠与自己拜过,也求了一支签。
王熙凤没有拜,平儿紧跟在李纨后面,也焚香三叩,求了一支签。
离开大雄宝殿,众人分散着又在寺内转着看了看。
“夫人刚才许了什么心愿?”贾政与王夫人跟在贾母身后,走到了禅房,有一小沙弥阻拦,他们又转了回头。寺院不大,一会儿功夫已经逛完,他们几个就在一处凉亭歇了下来。
贾政问罢,王夫人便细细说了。
“所谓心诚则灵,我们方才走了那么远的路,虽说没有三跪九叩,但诚信可表日月。佛祖定会应允的。”贾政笑着宽慰。
王夫人点点头,笑了笑。
贾政走到贾珠身侧“珠儿今日身体可受得住?”
贾珠起身笑着回答“烦扰老爷忧虑了,今日出来走走看看,只觉得身心舒畅,浊气全无。”
“我们父子俩去那边走走。”贾政示意过贾母后,就与贾珠一起离开了凉亭,李纨也没有跟着。
“兰儿会叫爹了吧?”父子俩行至了寺外的那株古柏前。
停下来之后,贾政问道。
贾珠想起此事,眼中满含温情“不仅会叫爹爹,还会叫妈妈,祖母了呢。”
“这样的日子你可喜欢?”贾政又问。
“儿子好像现在才明白过来,能与家人同喜同乐,是一件多么简单,又多么幸福的事情。”
贾珠说起这话时声音柔和,满满都是对家人的眷恋。
“那么今后···”贾政顿了顿。
“老爷不用为儿忧虑,我早就想好了。”贾珠说道。
“其实前些日子太太也劝过我。太太已不年轻,还要时时为我这个不孝子担忧,说起来是我的不孝顺。”
“宫裁没有劝我,但我最懂她的心。太太因为差点失去儿子以至于难过至此,宫裁可能失去的不止是丈夫,还是他儿子的父亲与依靠。”贾珠仍低低说着。
“在病床上,想着前半生苦苦求学,真宛如梦幻泡影。以前觉得重要的事情好像一瞬间就成了尘土。真正对我重要的不是前程,而是家人。”贾珠说到这里,抬头看了贾政一眼。他有些担心自己这么说,会让贾政不高兴,觉得自己胸无大志。
贾珠听罢,点点头,笑道“你生在这样的家庭,既享了福,本也应该尽一点责任。只是之前我逼你太甚,让你伤了身子,这是父亲的不对。”贾珠见贾珠有意说话,摆了摆手,仍继续说
“况且,大家族中,其实也分不太清什么算是尽了责任。对父母长辈来说,你如今只要身子康健,平平安安,那便是千金难换的好事。”
“你不要忧虑家业,万事还有父亲在,你们兄弟姐妹只要好好的,父亲定会想办法护住你们。”
贾政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有意整顿组学,倒不是仍想让他们读书考科举,只是想着让贾家的子弟学一些经世致用的实际事务,日后哪怕家族落魄,也不至于无立足之地。等你身体好起来了,可以去族学中,教小一辈的读书习字。日后便做个富贵清闲的田舍翁吧。”贾政拍拍贾珠肩膀,温声说道。
另一边,王熙凤与平儿走累了,也歇在了亭内。
“平儿,你方才求了什么签,给我看看?”王熙凤笑问道。
“奶奶不是向来不信什么阴司鬼神报应的嘛!何必来看我的签?”平儿一步迈离了王熙凤。
“你这个丫头!”王熙凤佯怒道。
“凤丫头你自己不拜,现在又来看人家的签,何苦来的!”贾母也打趣她。
“平儿,宫裁,咱们一起去解签。”尤氏也想逗逗王熙凤,故意拉着李纨与平儿走了。
“你这个凤丫头,还在这里生闷气嘛?快去看看斋饭准备好了没有。”王夫人见王熙凤兀自坐着生气,就让她去看看斋饭。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斋堂与禅房一墙之隔。一应菜蔬都是寺里的和尚亲自种的,也算是清爽可口。
贾家人坐在斋堂,安静用了斋饭,又在寺中给香客提供的屋子休息了一会儿。
回程时,已是傍晚。来时路远,回时路短。他们都坐了轿子。
寺庙的屡屡香火伴着晚霞勾勒出一副山景图画。晚钟杳杳,古刹也洒上了余晖。
“太太,其实今日比赛是三妹妹赢了,他与老爷那样说,是怕老爷责罚我。”宝玉窝在王夫人怀里,已很困倦,轻轻说着。
王夫人怜爱地摸摸他头,柔声说“宝玉睡吧,元夕咱们一家人仍像今日一样出去玩。”
宝玉得了承诺,甜甜睡去,嘴里还说着“走马灯···”
迎春与探春姐妹俩被锦屏一左一右抱着,也都睡熟了。
贾政与王夫人听了宝玉的呓语,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