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军爷,这是金陵皇商薛家的商队,要进城卸货,这是知府衙门的文书,还望军爷行个方便。”苏州城的城门口,雨墨笑嘻嘻的与守门的军士赔着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可那军士也并未说话,只是将手缩回宽大的袖管之中,暗暗的掂量了几下。
只两下,那军士心中就大喜不已,暗道果然是豪富不下于盐商的薛家,但这薛家出手却大方得多。
这分量,怕不是两锭足秤的雪花大银,足抵得上他寻常在此风餐露宿的守上两月了。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更何况还是笔天降横财,还不用看人眼色。
那军士心中巴不得如薛家这般知理识趣的人家再多来几次苏州才好,也免得他成日里在这里不是看人脸色就是昧着良心搜刮小民补贴家用。
他欣喜不已,又哪里会去核对那货单上的货物,哪怕这货物明显超标了,只是朝着雨墨挥挥手示意放行。
雨墨大喜过望,强忍着喜色朝着车队中一辆马车跑去。
等掀开了马车帘才笑得如同一朵花一般,压低了声音对着在车内假寐的薛宝钗道:“少爷,成了,只花了十两银子就哄得那丘八给咱们放了行,没人来查看咱们车仗。”
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的薛宝钗并未睁开眼睛,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军士一看就是个不了解状况的,只当是皇商寻常的买卖运输,借着官船和低税率夹带些货物赚外快是正常的。
所以一直压在她心中阴霾不但半点不见少,反而越发厚重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假动作她已经做出来了,不算她前期的准备时间,单说这一路压货就走了上百里路,花了几天时间,如此长的时间就算是头猪也该发觉并做出反应了,更何况那些盐商里还有几个奸似鬼的领头人。
如果说这一路上风平浪静是因为自己打着皇商的招牌,拿着户部的公文,用的是官船。
可现下自己都到了城门口,等于是把刀子架到了那群人脖子上,这群人再不做出点反应就太过反常了。
指不定后面有什么阴招,也可能是识破了自己假动作背后蕴藏的本质。
现下只希望是前者了。
薛宝钗的希望并没有落空,没一会儿,她的“行货”就入袋了。
一班快手,此快手非后世那个快手,全称叫做快手胥吏,属于衙役的一种,负责巡夜、传唤、逮捕,问案时到庭供长官驱使,闲时还要到乡下催征赋税,职责之多堪称衙役之中的多面手,相应的油水也是最多。
因为油水最多,所以白役,也就是由衙役们自己发工资的临时工带的最多。
仅仅五个衙役,却带了四五十个白役,一行人乌泱泱的排开,直堵了半个城门,把正在进城的薛家商队给严严实实的给围了起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位先前收了雨墨银子的军士,被那个领头的衙役一巴掌打了个趔趄,那两块还没在袖子里捂热的银子也飞了出来,落在石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就被一个机灵的白役给捡了起来。
那衙役也顾不上这个,只是戟指着那个被打蒙的军士破口大骂:“你个黑心烂肺,没眼力见的下流东西,也不睁开自己的狗眼看看,这般贵人也是你能伸手的!”
那军士被骂懵了,等反应过来才七情上面,一张紫棠面皮涨血成紫黑色,满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人在暴怒的时候哪顾得上什么,那军士稳住身形,便把手按到了腰间的佩刀上,大有将那个指着他骂的衙役给劈成两段的架势。
只是这刀,到底没抽得出来,是因那守城的军士里有机灵的,猜到自己可能是被卷入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中。
且忍一时之气,之后求告上官总有算账的时候,要是立时发作,怕是自己等人都要做了炮灰。
所以上前死死抱住了同伴的腰,又叫了几个交好的兄弟卸了他的刀,半抱半拖地把人给带了下去。
双方交锋,除却实力这个硬指标之外,还有“势”这个软指标。
那领头的快手一巴掌扇退了平素就和他们不大对付的城防营兵士,心中正志得意满得紧,又自觉自己有大后台,言语间也变得不客气起来。
面对着拦在自己面前的雨墨,他又故技重施,不过到底是注意了分寸,没对着雨墨的脸动手,而是使大力推向了雨墨的肩膀,希望把这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给推开。
那知这一推下去,雨墨岿然不动,惹得他不由多看了两眼雨墨。
雨墨本是在马厩干粗活的小厮,自小就处在日日打熬身体的环境中,力气本就不缺。
跟在薛宝钗身边后伙食水平更是飙升,让正在长身体的他身板暴涨,对薛宝钗那溢满胸腔却无处发泄的感激更是壮了他的胆气。因而哪怕他年纪尚小,也是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有雨墨带头,薛家那几十个伙计也纷纷从车仗上取了小儿臂粗细的木棒,眼含不善的围了过来。
如今的薛家可不是十年后那个家道中落的薛家,管事得力,仆人忠心,更别说薛明因为不放心“独子”只身赴险,直把家中得力的人一并都给了薛宝钗。
这些人能被薛明看重,自然不是易与之辈,个顶个的眼明心亮。
眼瞧着老主人现在病得都起不了身,没几天日子过了,薛家今后如何还得看他们这位少爷的。
为了自己与后辈,他们也是卯足了劲的想在薛宝钗面前露露脸。
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现场的形势很快就发生了逆转,俱是老油子的白役们很快就在一众薛家伙计狞笑中不断后退聚在了一处,像极了一群因为寒冷而缩到一处取暖的鹌鹑。
见此情形,被众人视为领头羊的衙役也有点慌了,把手按在腰刀上大吼道:“做什么?你们是想造反么!”
这话虽然透着股色厉内荏的味道,但搬出朝廷还是有用的,至少那棍子没立时落到他们身上。
雨墨见此不免有些郁闷。这要是在金陵,哪有人敢朝自家少爷呲牙的,不过几个衙役,扇死他们都算轻的。
可这是在苏州,只能先憋着这口恶气了。
雨墨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默默退回了薛宝钗的车边做警惕状。
自有那跑商多年,惯会打点的管事上前接住了那衙役,笑道:“差爷这话就说得差了,我薛家是在户部登记在册的皇商,怎么会造反?倒是几位差爷,何故不请自来,阻挡我等进城啊?”
那衙役被噎地讷讷无言,不过他既然被推出来做那把刀,急智还是不缺的,咽了几口口水之后就梗着脖子说道:“这城中近来多有商贾运送禁物。奉知府老爷钧旨,我等特来排查。”
薛宝钗差点在马车里笑出了声,她很好奇盐商们是从哪把这个活宝给挖出来的。
说他蠢吧,偏有几分急智知道扯谎掩盖一番。可说他聪明吧,又实在是算不上。
毕竟这等查抄禁品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这班快手,当转运司那些人都是死的么?
再说了,这违禁品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充满了我要立刻制造规则的感觉。
说白了,就是鸡蛋里头挑骨头。
如果能找出盐来就更好了,说不定立时就要编造个罪名送他们进监狱了,然后编个畏罪自杀的名头让他们消失在监狱里。
至于盐么,也就不了了之了。
薛宝钗能想到的事情,管事的自然也能想到,因此把这份意思十分“委婉”的传达了出来,把一众衙役臊得脸上通红。
按常理,他们现在该灰溜溜的走了。
然而现在正是神仙打架,既然已经跳入局中,想要不成炮灰,就得努力扑腾。
又正好被激起了怒气,当下做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挺着刀就要硬闯。
薛家那些憋着一口气要在薛宝钗面前表现的伙计又怎么会让这帮粗胚动了商队车仗,亦是逼了上来,两下里摩擦不断,几要在城门口动起手来。
“让他们查。”薛宝钗隐含怒意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
“少爷。”雨墨目眦欲裂,第一个表达了不服。
“只是诸位,若是查不出违禁物,就休怪日后有御史参杜知府越俎代庖了。”薛宝钗掀开了车帘,扶着雨墨的手从车上跳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衙役们齐齐后退了一步。
这个白净的娃娃,好强的气场,快赶上典史大人了。
薛宝钗说话还是很管用的,薛家的伙计闻言都收了棍棒,还特特空出了一条道路给他们通过,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不过几息时间,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衙役们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生怕一转身就被打了闷棍。
“诸位,请吧,一直堵在这城门口也不是个事。”薛宝钗笑容和煦,笑得人心里渗得慌。
在薛宝钗的鼓励下,一帮衙役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水准,把薛家的整个车队都翻了一遍,连车架都被砍了好几刀,深怕这车架是凿空的,里面藏了盐。
结果,什么都没有。
超出官府采购清单的夹带部分还是为嘉南伯老夫人寻来的寿材原木,回头少不得吃嘉南伯府一顿排头。
“几位,查够了?”薛宝钗这话虽是询问语气,但眼里流露出的寒意却分毫不落的落入了他们眼里。
都是在俗世里打滚惯了的人,他们哪里不懂薛宝钗的意思,再不走就要被这位任性尚气的薛家大爷给打断腿了。
当即脸上挤出一丝干笑道:“已经查完了,耽误薛少爷赶路是小人的罪过,见谅则个,见谅则个。”
雨墨就没薛宝钗那么好涵养了,上前大喝一声道:“还不快滚!”
“滚!”一众薛家伙计齐齐喝道。
几十人不情不愿的走了,有个衙役壮着胆子问道:“头,咱们回去该怎么交差啊,杨老爷可是要咱们……”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更大的声音给盖过去了,然后头上就狠狠挨了几个爆栗:“回去?回去个屁!都给老子听了,谁都不许回去,自己找个地方猫到风头过去。谁要是敢在外面乱说,休怪老子以后有事不带着你们!”
“头……这么,这么严重?”
何止是严重,简直是要命。
那挨千刀遭雷劈的杨百万,居然唬他薛家在金陵盐运衙门一口气领了六百石的盐票,在金陵码头装货时也满是食盐,少说有七十石,可他一查居然什么都没有。
作为洞庭湖的老麻雀,他哪里不知道自己进了圈套。不用想,那七十石食盐定然是在路上被掉了包。只恨自己被钱迷了眼,居然淌了这潭浑水,答应替杨百万探路。
眼下看着杨百万他们是占了上风,可这回就能在眼皮底下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七十石食盐,下次呢?下下次呢?
一旦形成了稳定的输送渠道,此消彼长之下,哪怕杨百万有万贯家财,也会被科差重税给拖垮,变成杨穷蛋。
他现在无比庆幸衙役这个职业是世袭的,出去躲一阵出来也没事,顶多被揪回来打一顿板子。
不,指不定连板子都不用挨,也许过不久那正大光明牌匾下坐着的人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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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咱们接下来去哪啊?”见薛宝钗弃车上马,归置货物的事情也给了可靠的管事,趁着薛宝钗心情尚佳,雨墨上前凑趣问道。
薛宝钗淡淡地瞥了一眼越来越话痨的雨墨,有些头痛,这小厮怎么越来越聒噪了。
不过还是好脾气的答了一句:“城南。”
这阵子都忙昏了头,杜撰书这事早抛九霄云外去了。未免日后见颦儿尴尬,还是先寻摸些胭脂水粉,书画刺绣博人一笑吧。
多谢诸位捧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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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