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眼见薛明用手抵住已然在他嘴边的汤匙,侍药的薛宝钗不由惶急。
薛明却恍若未觉,只是挣扎着要起身。
薛宝钗拗不过他,只得放下药碗,将只瘦得剩一把骨头的薛明给扶了起来,又细心地在薛明的背后垫了几个软垫,并不住给薛明俯胸捶背。
好一会儿,薛明才顺过气来,有气无力的朝薛宝钗挥了挥手,示意她不用再忙活了。
薛宝钗还是放心不下,又执意观察了半晌才坐在了床边。
“我儿……长大了。”此时的薛明脸上已无半分血色,说出来的话也似从空中传来,飘渺得紧。
但脸上的欣慰和自豪却做不得假,让目睹一切的薛宝钗没由来的一阵心酸,只能将头扭到一边,不让薛明看到她已然通红的眼眶。
薛明扬起手,轻轻地在薛宝钗手背上拍了拍,说道:“男儿立世,须有担当,勿作此小女儿情态。咳……”
薛明自觉大限将至,心中那股教子的急迫感令他的语气也不自觉的严厉起来,直到胸中一口气提不起来才注意到了自己失态。
于是缓和了语气说道:“你是我长子,若是这般,日后却叫你母亲和弟妹依靠谁?”
薛宝钗只是垂头不语。
薛明见状推了薛宝钗一把:“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儿聪慧灵秀,乃人中之杰,自当匡扶社稷,扬名立万,岂能因些许家事困于后宅之中。速去,勿以吾为念。”
薛明的连番催促让薛宝钗知道自己筹备许久那事已是不能在再拖了,心中摇摆已久的天平也渐渐偏向了其中一方。
“父子两”枯坐良久,又是薛明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打破了室内沉闷的气氛,薛宝钗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通红的眼眶中是一双古井无波的平静眼眸。
薛宝钗起身朝薛明磕了三个头,以额触地沉声道:“父亲保重,儿去去就回。”
薛明没有应,只是长叹一句,朝薛宝钗摆了摆手。
薛宝钗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薛明靠在软垫上嗅着房间中浓重的药味无奈一笑,随即提气扬声道:“来人啊。”
很快就有小厮进屋听命,只听薛明断断续续地吩咐道:“用快马回金陵告诉太太,在大爷没有亲自回去接她之前就先住在在二老爷家安心养胎。桌上有封信,你取了去交给罗先生,要他寻可靠的人快马送到二老爷手中。”
小厮领命去了,还未走出门就又听薛明说道:“等等。”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找管家。就说是我说的,以我的名义给城外永福寺捐三百斤香油,祈求我薛家后嗣安康。”
“是。”
“还有……让护院的镖师这几日把招子都放亮些,要是混了不干净的人进来,别怪我不给他们结工钱。”小厮刚到门口,又听薛明吩咐道。
“是。”小厮又恭声应到,只是这一回他也学乖了,生怕薛明再出什么幺蛾子,每步都走的无比缓慢。幸好此次没再出什么波折,小厮掩上门后就飞快地办事去了。
于是室内又只有薛明微不可察的呼吸声了,他心事重重,自然做不到大夫所说的静养。
只是不住在心中盘算“儿子”的计划有何纰漏,他这个做父亲的能及时把窟窿填上。
他现在看这个儿子是越看越满意,同时也愈痛恨自己身体不争气。
若是自己身体无碍,又怎会让家中麒麟子年纪轻轻就以身涉险呢?
也不会来不及教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什么叫做考虑后路。只顾着往前冲,连家中安危都忘了。这回旗帜鲜明地站到九皇子身后推行盐法,难保有些人恼羞成怒,祸及家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薛宝钗并不知在她离开后薛明强撑着病体为她查缺补漏,此时她的全副心神只挂在盐路这件事上。
梦中的画面与眼前的景象交织融合,全新的挑战和不知何处会出现的危险让头次经历此事的薛宝钗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整个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状态。
面色红润,语调高亢,任谁看见都要夸一句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唯有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雨墨注意到了自家少爷那双虽然掩饰地很好,但还是不住发抖的手。
少爷这是有点害怕?
雨墨并没有感觉错,薛宝钗就是既恐惧又兴奋。
盐,在这个时代是可以与现银划上等号的,毕竟其接受度和通用范围与现银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是以每次盐利的重新划分都会引起腥风血雨。
在那个梦中,薛宝钗只是全程目睹了这场令天下板荡的改革,对于局势的影响可以微弱到忽略不计。
因为即便是作为薛家家主的薛蟠,彼时也只是个跟在大佬屁股后面摇旗呐喊的小角色。
分肉喝汤基本没戏,被人哄着去做填旋当炮灰的事情倒是时有发生,差点赔了半个薛家进去。
时殊事异,薛宝钗借助梦中所得,早早谋划,居然在各方的助力下被推到了棋盘前做话事人,去破这局已然陷入僵局的棋局。
心生惶恐之意的同时又激起了她满腔的战意,因为这种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着实令人迷醉不已。
而且父亲说得没错,为了母亲和母亲腹中尚未出世的弟妹,也为了薛家阖族上百条性命,这局棋,自己只能胜,不能败。
而破局的关键就在于——盐路。
在薛宝钗草拟的盐法改革中,直戳盐商们腰眼子的一条就是取消了原有盐法中食盐的销售区域限制。
换言之则是任何一个依法在官府拿到食盐的商贩,可以自由地将手中的食盐贩卖到任意一个地方,只要这地在国境之内。
若说不限食盐采购资格只是动摇了盐商的根基,那么这条不限售卖地域就是直接把盐商们给连根刨了,甚至连根上的泥土都没给留下。
按那些盐商的话来说就是:“老爷从前卖盐,只有人家求着买我的盐的份,一石盐从盐场拉出来再卖出去,不过十几里地,就可赚几十两银子,轻巧又赚钱。
“偏外地来的这厮们命贱,直坏了规矩。本来老爷我见这厮们个个冲州撞府,走街串巷的赚点钱也不容易,想着分润些利润给他们就是了,只当是园子里多喂了条狗。
“奈何这帮泥腿子实在不像话,一斤赚三文也卖,半斗盐也卖,还敢合起伙来包圆一个村子的盐。和那苍蝇似的,无孔不入,无缝不钻。这般下去,却叫老爷与谁做买卖。”
所以简单点说食盐不限地域销售的给盐商们带来的后果就是:无数外来新血的汇入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强大到足以稀释甚至打破他们多年来才构造成的基本盘。
人总是有惰性的。
自前朝盐法确立,盐商们发家已有数代,后辈子孙们早已习惯了躺着赚钱,再让他们站起来甚至跑起来赚钱自然是千难万难。
打不过就加入这个法则不适合养尊处优惯了的盐商们。
相较于这种费时费力还需要转换思想与人合作的方法,他们更喜欢自己已经玩熟了并形成了体系的那一套——勾结官府,降维打击。
是以一时间,想趁着盐法改革赚点养家钱的小商贩们就遭了殃。
有在运输途中被来历不明的山贼打劫的,有运盐船底漏了人和货一起去见了河伯的,更多的则是在城内卖盐时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混混给暴打了一顿,命搭进去了半条,一个子也没赚着。
至于报官就更不可能了,在见到能主事的人之前,小商贩们就被恨不得敲骨吸髓的衙役们给榨干了身上所有的钱财,连顺利返乡都成问题。
凭此等酷厉手段,江南盐市又恢复了以往由几家盐商同力控制的局面,速度快到一直都在盯着五皇子一派的三皇子没找到机会下手掺沙子拉拢一批人。
阳奉阴违,在朝廷体制下形成自有体系是盐商们最常用也是最得心应手的手段。
如果这个问题不被解决,即便九皇子因献策得了亲王之位,亦是虽胜犹败,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薛宝钗再度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整个计划,确认大方向没出问题之后不由挥了挥手臂,做出了一个打马球的动作。
于是收拾停当的雨墨一过来就又看到自己的少爷在抽疯……
我家的少爷绝对不会这么活泼!!!
“少爷,您这是……”雨墨内心的不平静反映到脸上就是一脸担忧。
“无事。”薛宝钗口中说着没事,脑中却想起了前些时日在巡盐御史府看到的那副马球嬉游图。
如果说打水漂是寻找一个最佳的角度和时机不着痕迹的切入时局,那么马球的精髓就在于——假动作。
而假动作最重要前提就是,先把自己骗过去。因为自己都骗不过,就更别想骗别人了。
薛宝钗满意地看了看身后已经收拾妥当的十几辆大车,又打开扇子平遮在眼前看了看高悬空中的太阳。
二月二,龙抬头,天气晴,宜,一击致命。
有劳诸位久等了。
祝各位高考的同学们心想事成,顺利圆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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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