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绫钰醒来时,已是身处于自己的卧室。
“小姐,你可算是醒了!”绿攸有些含泪道,“我得赶紧去告诉太太——哦对,还有方少爷,他救你回来时自己还带着伤呢。”
绫钰正欲坐起,却猛然感到一阵眩晕,嘴角尚有些惨白,轻语着:“方少爷?”
“是呀,我听阿祺说,苏家窑的烧瓷窑好端端的竟发生了爆炸。方少爷发现小姐你时你已经昏迷不醒了,他可是穿越了重重大火才把你救出来的咯——”绿攸说着,却不禁有些眉飞色舞,眼眸里宛若隐隐闪着点点星子,如若身临其境一般,倏尔却赶紧话锋一转,“小姐,你可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老爷和太太都十分担心的。”
“果真是方少爷……”绫钰的脸颊霎时变得绯红,唯有的残存记忆却只是那闭塞幽暗的仓库。
尝卧病于方府上的方泽儒,几近痊愈,此番则专程来苏府拜谒。此时,苏老爷正与这位方老爷端坐于厅室,意欲商议对策。
“易卿,我这病哪,如今已无大碍了——今后可以常来你这儿走动走动了。铭睿原想同我一道过来,我教他在家养伤——这些日子,小儿该是没有给苏家添麻烦吧。”方老爷说罢,那双深陷而炯然的眼中流射出的余光便朝向苏老爷望去,嘴间的笑意也仿佛挤上了鬓角。
“铭睿这孩子,很聪明,做事颇有主见,像极了你当年哪。近来的商事,他也协助办了不少,是我身边得力的助手。改日等钰儿的伤势好些了,我们定会登门方府。” 苏老爷应答道。
“我曾听铭睿说,那总督军府派来的李将军,此番波折之后却并未要求重新比试,而是连夜匆匆赶回了都城。如今这比试,可有结果?”
苏老爷听闻这事,只是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口,方又言道:“这刺绣比试,却存有心人从中作梗,钰儿临时想出一计,转危为安,方才博得了那李将军的青睐;可前日苏家窑的失火爆炸,那江家的瓷器已然成形,工艺及花式别致,便算是赢得了制瓷彩绘比试。这李将军便让苏家与江家共同负责生产总督军的这笔订单,下月便要送往都城。”
“如此看来,这江家掌事之人年纪尚轻,主意倒是挺不小。”方老爷啜了一口上好的碧螺春。
江府一如往日般清寂,只闻得见飞鸟的声声清啼。江御承正独自在书房里练习书法,却像是倏尔想起什么,遽然将墨笔使劲一甩。
“少爷,少爷——”从门外跑进来那年幼的男仆,看来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步伐尚缺些稳实,“您吩咐暮迟去找的那枚胸针已经找到。”
江御承接过胸针,攥在手中仔细端详着,随后轻笑道:“真有你的。”
“少爷,您可不知,为了赎回这枚胸针,我可是在典当行花了十两银子呢。这宝贝究竟有何来历,让您不惜重金也要赎回来?该不会——”这暮迟说到此却是迟疑了些,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是给哪位姑娘的吧?那这姑娘真该是十分庆幸,被我们这样桀骜不驯、冰封千年的堂堂江少爷相中。”
“好了,这个月的银两我给你补上。”江御承不甚喜他这爱多管闲事的毛病,一意想将他打发走。
谁知这男仆年幼却分外明理:“好好好,少爷心里想着什么暮迟都知道。那周昭已经被押在门外了,打了二十大板才招供出这胸针的下落,现在拿他如何?”
“把人放了,叫他明白今后该如何做事,不用再回‘江墨铺行’了,”江御承冷冷地说道,而后将那胸针悉心地用手绢再次包起来,收入囊中,“时候不早了,让远叔备好车,稍后去往玲珑酒楼。”
银辉遍地,清冷月色下的玲珑酒楼,已是四面充盈着车水马龙的喧嚣。又恰是那顶层的楼阁包间内,又是满席的山珍海味。
“御承啊,这订单之事我可得先恭喜你——这如今虽是与苏家平分秋色,可往后你我夺取这御州城商会指日可待啊。”赵延武主动殷勤地替江御承斟了酒,举杯示意,先干为敬。
“赵老板客气了。其实‘江墨铺行’经营这些年来,一贯以制瓷彩绘为盛,单凭那些工匠的技艺,胜过苏家本就不在话下,亦毋需外人插足。”
“江少爷,凭你这话,可是有些年少轻狂了啊。”
“赵老板,您就不必跟我兜圈子了。制瓷彩绘比试当日,我注意到有鬼祟身影闯入苏家窑仓库,恰巧赵老板又抱恙缺席,这瓷窑厂爆炸一事,敢说与赵家没有半点干系?”
那赵延武的面色顿时黯淡无光,如乌压压的烟云聚拢般,缄默着,既而邪魅一笑:“江少爷这话是在质问我吗?我赵五爷,在这御州城里也是有名有望的人物,既然是我看准了的人,自然是不会让他输的。”
“我江御承虽憎恶这苏家,憎恶其一家独大的商会秩序,但论要堂堂正正比过那苏易卿的本事我还是笃定有的,更毋需以此种卑劣手段。”
“看来江少爷真是低估了我赵延武,我确乎是有意介入这其中,只可惜我并未有损毫发之力,反倒是江少爷的手下亲手布了这场局,”赵延武朝门口的仆役望了一眼,“带他上来。”
遂从门外进来一个男子,低垂着脸,逾时才稍昂起头,露出他黑黢黢的面容。江御承亦未尝料及竟会是杜锐,那日比试他亲自派去勘察跟踪货车的男仆。
“怎会是你?”
“江少爷莫要急,”那赵延武命仆役将杜锐带了下去,“他母亲患了重疾,我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救治了而已,他就愿意从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看来江少爷身边的人可真是忠心啊。不过,我可得给江少爷提点醒,这盘棋还是得我赵家亲自和那老家伙对弈,江少爷且只管当我的左膀右臂尚可。”
那赵延武起身凑到江御承耳畔低语道,随后轻蔑笑了一声,扬长而去。
江御承的心间仍存着久未浇熄的怒火,便决然地、愤愤地出了包厢,随即在宾客盈门的大堂里找了一处空位坐下,开始引杯酌酒。
杯盏盈满复又虚空,又盈满。几杯下肚后,意念竟也有些恍惚,他隐隐地念着:“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却不知为何,脑海中竟全然是当日与那苏小姐被困仓库的情景,她就那般倚靠着他的右肩沉沉睡去,而他只是偏着头看她,那姣好的侧颜和明眸,彼时是那般沉静。倘若不是隔壁的浓烟愈加弥漫,他竟会以为她是酣然入梦。而后他拼尽全力,终于找到法子撬开了门锁,在抱起她挣脱了险境的下一刻,身后的烧瓷窑竟转瞬烟火纷飞。他听闻见不远处方铭睿的呼唤声,便将她扶躺在那片落英缤纷的草地,便悄然离去。
“哟,这位先生,看你在此处一人独醉,怪没劲的,我们这桌正好缺人,不如来一起玩吧。”霎时,他感到肩膀被一只沉厚的手掌拍了下,徐徐仰头,才发现是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衣着穷极讲究,看这身打扮定是位有钱人家的公子。
江御承已有些醉意,便只是摆了摆手。可这位公子硬是将他拉到了自己的桌席,与一桌金发碧眼的洋人玩起了划拳饮酒。兴许是醉意袭来,他竟没有推脱。
席间恰有一位乌发少女,身着一袭孔雀蓝窄袖旗袍,通识些洋文,与洋人们倒是聊的十分投缘,玩得畅快淋漓。酒局将尽,众人起身欲离席,那位公子便异常亢奋地搭着江御承的肩喝道:“今日玩得真是难得的尽兴!我是范家大少爷,范致豪。这是我妹,范若澜。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江御承。”
“什么?”这范致豪喝得有些酩酊大醉,步调亦有些踉踉跄跄。
他又大声念道了自己的名字。
“哦!你,你是江家少爷啊——幸会幸会,下周,我,我妹的生辰宴,江少爷一定要来啊——”
“哥——”那范若澜便搀扶着范致豪朝那正门走去,冲着江御承回眸笑着,“下周末的生辰宴,我一定请江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