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这范家二小姐果真托人给江家捎来了生辰宴的请帖。
“暮迟,你去‘江墨铺行’里挑件店铺最新款的首饰,挑个体面的礼盒装起来。等一下——”江御承适才放下手中的请帖,叫住了正欲离开的暮迟,从柜中翻找着什么,随而掏出了那枚珍珠翡翠胸针,“把这个也拿去,挑一个别致的盒子装点一下。”
说罢,他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俯首继续看着书。
“知道了少爷,暮迟一定给您精心挑选上好的礼盒。”暮迟会心一笑道,便兴冲冲出了门。
范小姐的生日宴如期而至。范氏的府邸本就改造得有几分洋派,斑斓的琉璃交相辉映,屋内的陈设精美别致,而这日的范府更是被一众丫鬟装点得金碧辉煌了。来往的宾客皆是整座御州城的富商子弟和名媛新贵,亦有几位范小姐的西洋朋友。伤势已渐痊愈的方铭睿与苏绫钰自是如约前来。
“哟,这不是苏小姐吗?前些日子听母亲说你们家窑厂出事了,我还没顾得及去看你。瞧瞧,如今你这脸色好很多了嘛。”这范小姐如今身着一袭木槿紫色锦缎长裙,看得出那头齐肩长发曾被精心打点过,被深紫色发带束着,曲卷浓密如晚霞。她的脖颈上垂落着一条晶莹剔透的金绿石方坠,纤腕上系着碧玺链子,被如凝脂般的白皙肌肤映衬着分外璀璨。
“只是一点小伤,毋需范小姐费心了,”苏绫钰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既而将手中的礼盒递给她,笑道,“这是给范小姐的贺礼,生辰快乐。”
“那你与方少爷今日可要好好玩,我这还有很多宾客要招呼,就先不跟你们聊啰,”范若澜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接过贺礼,忽而转向方铭睿,眼中带笑着说,“方少爷,我先失陪了。”
晚宴前夕,各家族的来宾们纷纷簇拥着,攀谈甚欢。男人们边喝着茶,边高谈阔论着当今的时局与生意场的风云变幻,女人们则闲聊着新潮的首饰与繁复的家常。方铭睿被范致豪拉住与赵家二少爷、孟少爷在里屋聊着西洋马术。苏绫钰则与赵小姐、范家三姨太与宋夫人打起了牌来。几局下来,她到底有些烦闷,便借口溜出来透透气。
“江少爷,你能来我真是太意外了。”范若澜望见始才进来的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便一脸欣喜地迎了上去。
苏绫钰有些好奇,便情不自禁地凑近了看去。定神细看,竟是那位曾在仓库为救她受了伤的“程先生”。可她却无法走得更近些,也因此辨不清他们的谈话,只是见那江少爷递给她一个精美的礼盒。随后那范少爷也喜出望外地出了屋子,带着几位洋人前来迎接他,看样子他们甚是相熟。
纵使苏绫钰与范致豪并无私交,但凭常听家中那些夫人小姐聚会时的私语,就知这位范少爷是个不学无术的极乐主义者。这么一来,长久以来被这江家少爷蒙骗身份的激愤,连同他与范少爷厮混的不检,苏绫钰便联想到他为人的表里不一,将自己对他满心而存的感激消磨殆尽。她很快走回了牌室。
那江御承却毫不知情,自是与众人在会客厅闲聊着时兴的西洋文化,那些洋姑娘虽也识些汉语,却被他时不时从嘴里蹦说出的英文所震撼。
“江少爷,你这外文水准可丝毫不比我这个在洋学堂上学的书生逊色啊。”范致豪连声佩服,却也顾要面子,装模作样地打趣说着。
“只是自小在家无事,多看了些诸如《海国图志》这类西洋方面的闲书。”江御承却是谦逊地草草说道。
谁知,这范若澜却是个直脾气,打岔道:“你这可真是叫亵渎了‘书生’这两个字,哪能和人家江少爷比——在学校没学到什么本事,只会说几句半吊子英文,可难怪娘总说你……”
“好嘞好嘞,我的亲妹妹,你可给你哥点脸面吧,别在众人面前揭底了。”
“生辰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先上楼去补个妆,你好好陪着江少爷——”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范若澜倏尔凑到范致豪的耳畔私语道,而后起身对江御承笑着,“江少爷,我先失陪一会。”
这范若澜话音刚落,便满心雀跃地上楼来到闺房,打开那江少爷给的礼盒,竟是一枚珍珠翡翠胸针。她虽觉这款式有些古旧,却是难得的别致新奇,颇具西洋特色,于是便将其别在了胸前。
满场的宾客纷纷入座酒席。丫鬟们将一盘盘菜肴端上前来,皆是些八珍玉食,珠翠之珍。逾时,范若澜才不紧不慢地来到厅堂,举着酒杯,满面春风地朝众人笑说道:“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来参加我范若澜二十岁的生辰宴。今日,范府已为各位准备了上好的酒菜,请大家开怀畅饮吧。”
苏绫钰却是早已注意到这珍珠翡翠胸针。
“若澜姐姐,你今天这一身装扮真是别致,尤其是这枚胸针,甚是好看。可是在哪家商铺买的呀?”那赵家小姐走来,亲昵地挽着范若澜。
只见着她笑靥如花,眨巴着眼眸,那笑意好似一齐攀上了眉梢,答道:“这才不是在哪家买的,这是——江少爷特意挑选送给我的。”
“那这江少爷,还真是对若澜姐姐的事格外上心了。”这赵小姐虽举止端庄,却年纪尚轻,看来不过十六七的样子。她听了这话,眉目间便蹿动着欣喜。
范若澜便同近身的几位小姐谈笑风生起来。
苏绫钰悉心打量着那枚胸针,论这工艺与样式,确乎不可能再是巧合。这江御承,该是拿着自己所珍视的宝物,去博取那范小姐的芳心了,还是如此不合时宜,真是坏极了,坏透了。
她正这般暗自揣度着,不料在那不经意间望见了邻桌江御承的脸,他的视线正往着她的方向瞧来。她却佯装着不认识这江家少爷,继续与小姐们谈着天,因为在她心中,便只容得下这“程先生”。
“我看时候差不多了,哥——”范若澜直起身来,转向范致豪,笑得有些神秘。
厅堂里的唱盘机遂骤然奏响起一支舞曲,应是西方所时兴的华尔兹。只见这范氏兄妹俩随着旋律交臂而舞,举步轻盈,步调一致,仿若漫游在霓云之上。
“前些日子,这若澜呀,非得让她哥一起学什么西洋舞。你看这跳的,真是不合规矩,这兄妹到底也有男女之别,竟挨得这么近。都怪我平日里太娇惯着她了。”范太太在一旁皱着眉与方家三姨太咕哝道。
方家三姨太却是一副看得兴致盎然的模样:“他们这些年轻人呀,都讲究些什么西方的自由、浪漫,我们都快赶不上啰。”
一曲作罢,这范氏兄妹便在众人的炽烈掌声与喝彩中鞠了躬,饶有兴味地问询着下一对表演者。可四顾着,场下却没有宾客应声而来,就连平日里那能歌善舞的宋小姐也讪讪摇头,一副对西方舞曲很是生疏的样子。
俄而,唱盘机那头却又传出扣人心弦的旋律来。彼时,江御承踱步来到苏绫钰面前,示意请她跳一支舞:“苏小姐移居法国这些年,想必不该对这支舞曲陌生了吧。”
她正欲用想好的措辞婉拒,却说时迟那时快,被他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径直拉到了厅堂中央。众目睽睽下,她感到有些窘迫,倒不是畏惧跳舞本身,而是疑虑旁人会如何猜度两人的关系,更是担心方铭睿误会了什么。但事已至此,怯懦退却又是她更瞧不起的事情。
“怎么,苏小姐害怕了?”江御承的那双眼凝视着她,仿佛猜出了她的心思似的。
“才没有。”
其实早在法国居住时,苏绫钰就偏爱上了舞蹈。华尔兹是她认定的最为曼妙的舞曲,是她憧憬着的终有一日要与心上人共舞的曲调,只是她未曾料想到,此刻跳舞竟会是在这种境遇下。
她将手缓缓抬起,正欲搭在江御承宽厚的肩上,却被他先顺势搂住了腰,随即便迎着旋律旋转起来。这江御承将每个舞步的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每个动作和眼神也都诠释得深情款款,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
“看来苏小姐今日心情不佳啊。”江御承那双深邃的眼眸此时却轻柔得如同那泛着粼粼波光的静谧湖水,端详着她的脸庞,“跳舞的时候连眼神都在躲避我。”
苏绫钰适才将飘移的目光聚焦到他的脸上:“有些人明知故犯,还偏偏要明知故问,真是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他的语气却十分平和:“苏小姐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你——”苏绫钰只得无奈地撇了撇嘴,恰又想着场下数十双看客的眼神,便强颜欢笑了一下,“好,既然江少爷这般豁达,那跳完这支舞,你我就且当作并无交集吧,今后我也便只记得这程先生了。”
“我看苏小姐倒像是误会了什么,”江御承说着,顺着舞曲的步调,待苏绫钰轻舞着在原地交替旋转后,方又重新挽起她的手,“初见时我并非要故意对你隐瞒身份,只是我常以平民布衣身份出现在‘江墨铺行’,以便能了解店铺的实情。那日却不巧有急事,便也未与小姐解释。”
两人转过一圈,随后他又开口道:“第二次见苏小姐,便是在苏府后院。苏家的布匹遭人破坏,小姐便只顾着寻思对策,把我请了出去。第三次相见,小姐怀疑我居心不良,把我当作了贼人,我没有解释的余地。”
苏绫钰望向他,眼前之人巧舌如簧,却也字字恳切。当她又欲想着要问胸针之事时,那舞曲却接近了尾声,旋律渐渐沉寂。不料江御承凑近了苏绫钰的耳畔,轻笑道:“想不到今日竟以此种方式来解开苏小姐的误会。那胸针一事是个意外,不久后我自会给你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