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午时,苏、江两家的匠人们已然落座,纷纷提起笔,各自在素净的胚体上细致地勾勒描画,反复地摩挲着。迎面向工匠们而坐的是李将军,而苏易卿和江御承则列坐其左右。苏老爷素来颇喜鉴赏瓷艺古玩,前些时日更是亲自挑选出“苏御坊”的良工巧匠,故对此番比试自然是志在必得,此时他专心注视着苏家工匠的一笔一画,目光炯炯。而江御承静静观赏着两家工匠的技艺,间或与李将军攀谈一番,倏尔像是忆起了什么似的,转向身后的男仆。
那男仆也便心领神会地凑到他耳畔,低语道:“赵五爷叫人捎话来,说昨夜饮酒太甚,身体抱恙,今日便在家休息了。”
江御承沉默思索着,又瞧向那男仆问道:“可曾有可疑之人出现?”
“苏家的人已在整个苏家窑设有门禁,厂区外也有李将军的人在驻守,并未有任何可疑迹象。”
男仆半躬着腰回应着,便退下了。
话音渐落,厂区的主道口便驶进几辆货车,沿路向着厂房北面疾驰而去。
如今苏家窑的门禁森严,这几辆货车的来历不容小觑。江御承揣度着,便示意身后的男仆前去一探究竟。
“时辰已到——烦请诸位工匠移步至厂房,将彩绘完毕的瓷胚置入烧瓷窑的窑炉内,”少顷,廖叔高呼着,尔后倾身向着李将军及其余看客们,颔首笑道,“各位宾客不远千里赶赴于此,甚是辛劳,我们特意在东面厅室内备了午膳,然苏家窑地处偏远,都是些小酒小菜,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在场的看客便纷纷起座,随着苏老爷、李将军前往厅室。
“看来廖叔已将彩绘比试之事安排周全,这批素胚大抵是派不上用场了,你们几个将物料暂且搬至里屋仓库吧。”车停,阿祺匆匆下了副座,便指挥着其余两辆车的男丁将后车厢打开。
彼时,方铭睿正疾步走来:“阿祺,苏老爷有要事见你,劳烦速与我前往东面厅室。”
但闻见是这般熟稔的音色,车行途中本该生出的种种顾虑与惧惮顿时消散无踪,一瞬间苏绫钰竟毫无顾忌地推开了车门,欣喜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先是怔了一下,遂望见那杏脸桃腮上的盈盈笑意,便也渐渐笑了,于是伸手扶着她下了车厢:“钰儿,你怎么来了?”
她抿了抿唇,犹豫着开口:“昨夜我想了许久,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我觉得昨日比试除江家之外,还有人从中作梗……”
“何出此言呢?”方铭睿皱了下眉,俊朗的脸孔上顿时露出些疑虑,“钰儿,可否先与我一同去找苏老爷?你爹与阿祺有要事相谈。”
“我……没关系,铭睿哥,你同阿祺先去找爹商量,我就在此等你吧。”纵使心切,但若一想起昨日父亲严苛的言语,而今自己又唐突出现,兴许是更无商量的余地,眼下将一切所思所想告诉方铭睿便是最为妥切。
“那你在此地等我,我一会就来。”方铭睿似欲再说什么,却又言止,只是再度回首望了眼绫钰,深切地。
“嗯——”她不知该如何回复,就这般脉脉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是频频地点头,心里却像是一夜之间绽放了的整座花园。可就在她尚沉浸在绵柔的蜜意中时,一个掩藏在仓库门墙外的身影闪现而过。
苏绫钰感到有些惶然,自是警觉地朝着里屋走去。仓库的门敞开着,可房间内却似乎是空无一人。她打量着陈列得琳琅满目的各类物料,心想着方才那人影亦或许只是来摆置瓷胚的男丁罢了,正欲出门,却迎见了徘徊良久的江御承。
“是程先生呀,”绫钰虽知晓这“程先生”是江墨铺行的人,但先前总未觉着是他故意破坏刺绣比试,可眼前之人却每每徘徊在苏家所藏物料之处,心又觉得不妥,便试探着问道,“此时所有宾客正在东面厅室用膳,不知程先生为何在此处呢?”
“嗯,又遇苏小姐,甚是巧合了。我方才不过是察觉有可疑之人出入于此,便前来看看而已,”他强笑了一下,将双手交替摆在身后,继而迈进了仓库内室,四处打量起来,“苏小姐怎又会在这里?”
绫钰见他面无半点愧色,反而顺势从容地走了进来,便疾步挡在他的面前:“哦?兴许只是来搬运物料的帮工而已。这里是苏家窑的后仓库,我出现在此本是情理之中。倒是程先生,比试期间擅自闯入苏家的仓库,似有些不合常理吧?”
他并未再度回话,步调却渐渐放缓了,只是将眼神游移在依傍着墙壁而立的那堆货物后。绫钰看着他若有所思却不作答,便有些忿忿着再念了一遍:“程先生——”
谁料话音未落,他却倾身凑近了绫钰的脸颊,那双清俊的眉眼直直地盯着她,却依然透着些冷峭:“看来苏小姐今日对我有些疑心呀。”
绫钰感到脸孔有些灼灼地发烫,正欲将他推走,却瞥见一个身影从那堆货物后猛然跳窜出来,举着陶土砖块挥手向她袭来。“当心——”他眼疾手快,顺势搂着她躲闪而过,两人遂卧倒在地。那人影却趁势潜逃了出去,反手将大门锁紧,往烧瓷窑方向跑去。
当苏绫钰再次睁眼时,眼前的这张脸上没有笑,可那剑眉星眸的容貌却真切地映入眼帘,还有那炽热的鼻息。他似也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片晌,目光逃窜着,有些赧然地爬起来,却竟感到有些吃力。
“啊,程先生,你的手流血了……”
“没关系,一点小伤而已。门已被锁住了,这场比试,该是有处心积虑的破坏者了。”
“这点伤不容小视呀,”绫钰将裙角的布料撕扯了一片,拉住正欲起身的江御承,悉心地为他包扎伤口,“我从前在法国做过医护志愿者,很多病人都是因为像你一样觉得并无大碍而没有及时处理,最后导致伤口感染了。”
他许久未曾感受到如此恳切的关怀,便安静地坐了下来,有些惊讶地望向她。
苏家窑的里屋仓库并无窗隙,密不透风。隔着门墙是最大的烧瓷窑,还有烘烤升腾着热流的一个个窑炉。半个时辰了,紧锁的仓库依旧无人问津,但这滚烫炙热的气流却像是穿透了一般,渗入仓库的内室,以及每个呼吸。苏绫钰终于有些经不住这令人近乎窒息的气闷,忽而将头倚在了江御承的肩,陷入了沉眠。
而待商谈完毕后,方铭睿还未曾提箸用膳,便向后厨寻讨,捎带了两块桂花方糕,向西面走去,却不见绫钰的身影。纵使他焦灼地四处寻觅,呼唤着,却无人应答。
“不好意思,让各位贵客久等了——本次比试,我们江家秉承着制瓷彩绘的古法传统,采用釉上彩绘法和工笔画相结合的工艺。此批瓷器依照所绘意象,共八对,十六只,笔法细致,勾勒出梅兰竹菊之意象,既有君子之风,又兼有文人墨客的雅致,极显江南韵味。”逾时,远叔领着一众仆役缓缓而至,原来是江家的那批瓷釉已然烧制完毕。
孟老爷与康先生津津乐道着,流露出惊叹的神情:“李将军,老夫经销彩绘瓷器多年,像这般细腻的钩花笔法和制瓷技艺委实不多见哪,已算是宛若天成了。”
“好!‘江墨铺行’的瓷釉技艺确乎上乘——苏老爷,这‘苏御坊’的瓷器成品何时方能见到啊?”李将军面露喜色,转首向苏老爷问道。
苏老爷只是一笑置之:“李将军莫急,我们苏家的工匠采用的是釉下彩绘青花瓷技法,经由彩绘勾勒后须熬过较长时辰让瓷釉形成,方能铸成最终的烧瓷成品。”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一名小厮心急如焚地跑来,“西边的烧瓷窑烟雾迷漫,好似着火了!”
“什么?”苏老爷眉头一蹙,正要倚着椅把立起,却猛然听见一声剧烈无比的爆炸声,烟火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