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绫春迟玉簟秋 第7章 绫钰出逃

第二日，制瓷彩绘的比试照例在午时举行，苏老爷选址在了城郊的一处名为“苏家窑”的瓷窑厂。层峦叠嶂的远山，横亘在无垠的旷野之上，绵延数十里，仿佛一切尘世的袅袅炊烟皆为阻断了似的，圈起了好一处众生难觅的世外桃源。那山麓南处坐落着的厂区，面积甚为宽广，窑区规模尤为壮大，一眼便知其所属的乃是当地盛产瓷器的富商大贾。

囿于山路，此番前来的看客自是比前日少了些，除了四大家族的范老爷和方少爷，临场的还有通识彩绘工艺的孟老爷，以及特意辞了书斋事务、不远千里赴约鉴赏瓷艺的康先生。

苏家窑向着南面有一方旷地，平日里纷繁丛生的杂草已杳无踪迹，只见八张花梨木方桌规整地摆放于中央。工匠们正将四个约莫三尺余高的素胚缓缓抬出窑炉，并循着次序搁放在方桌之上。

“老爷，众宾客已经到了——我早命人在厂区周围好生看管着，料今日这比试绝不会再出半点差池——”瞧见那苏老爷的车缓缓驶近了，提前赶来照料事务的廖叔便忙不迭地前去替他开门，悄悄在他耳畔捎了一句，“今日一早，方家二少爷就亲自遣人来打理苏家窑，这处空地原本荒草丛生的，亏有方少爷携着四五个佣工清理了两个时辰，如今才出落成这般模样。”

苏老爷迈步下了车，环顾了四下的景致，尔后不露声色地默许点了点头：“嗯，方少爷如今在何处？”

“约莫是在里屋照看着彩绘的物料，”廖叔应着，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似的，“今早我已吩咐过张妈和绿攸，多看着点小姐。”

话音未落，江家的车就映入众人眼帘。江御承披着一袭镶着金边的青褐色棉卦，眼瞳里却依然充盈着高不可攀的冷傲，紧随其后的便是远叔，而后一众仆役们托着十余个一尺来高的素胚簇拥而来，在厂区口汇成了一列齐整的队伍。

江御承快步流星，顺势对着一众宾客含笑示意，攀谈几句，眼见着苏易卿，正欲迎着说几句场面话，尚未开口却听得对方的一番直谏：“此番比试乃是最后一决，今日苏家已万事俱备。君子坦荡，还望江少爷莫生小人之心。”

“苏老爷放心，今日比试，江家胜券在握。”他的眼孔似凛冽深邃的寒冬，却坚如冰封。

清晨，天色熹微之时，苏府上的一众家佣们便依照昨日苏老爷的吩咐，将午时比试亟需的各式物料打点齐全，而后一并捎带着送往郊区的苏家窑。早膳时，张妈按照往日家中的口味，备了些桂花糕点和时令小菜，盛出了两碗腾着热气的清粥，便唤绿攸去请太太和小姐用膳。今日的府邸自然是比常日更清净了些，唯有张妈和绿攸留在府上悉心伺候。

苏绫钰举起双筷，却良久没有夹菜，迟疑着，眼眸中涌动着惊疑与忧虑：“娘，怎不见爹来用膳呢？”

“你爹呀，今日一大早就动身去往瓷窑厂了，听说是为了那瓷艺比试的事——约莫得忙活一天了。”苏太太语罢，一手将青瓷小碟里的雪里蕻和酱莴苣舀进碗里，用勺缓缓搅拌着热粥。

“可是那郊县的苏家窑？”

“是呀——”苏太太正抿了一口粥，倏尔仿佛想起了什么，抬眼望向苏绫钰，“钰儿呀，你看你刚从国外回来，这些日子肯定有点不习惯的，等吃过午饭娘带你去周围市集逛逛，再去肖裁缝的店里添两件新衣裳——苏家窑，那个地方人烟稀少的，也没什么可去的。”

母亲一向不过问“苏御坊”的事，此番话中的深意苏绫钰自是听出了几分，料想定是父亲临行前的嘱咐，于是便只应了一声，不再追问下去。

茶余饭饱之时，苏太太照例由张妈陪着在院中踱步，而彼时恰逢范太太携着一件针法细巧的绣衣登门拜访。

“苏太太，我家老范这一早就出门了，说是陪着苏老爷去应付这彩绘比试的事，倒是把我落得清闲。前两日小女若澜托国外的朋友给我带了几件新衣裳，我瞧这款式别致，就挑了件拿来给你试试。”

“哎呀，范太太真是客气了，来，快进屋坐坐。”苏太太温婉地笑着，便示意张妈接过绣衣，挽着范太太迈进了内厅。

正待母亲去里屋试衣裳的工夫，苏绫钰循着礼数唤了一声范太太，进屋与其寒暄了几句。范氏亦在整个御州城享有盛誉，其经营的“朗月阁”妇孺皆知，尤以脂粉首饰为甚，深得太太小姐们的喜爱。范老爷与先夫人膝下育有一子，取名范致豪；其后与陵安富商联姻，娶得曹氏，并为其诞下一女，名为范若澜。范致豪少年挥霍无度，常流连于繁华市井间的灯红酒绿，范老爷无奈之下只得将其送至洋学堂学习新式礼教，收敛其品性。然洋学堂兴办初期尝有女禁，不收女学生，范若澜便常出入于校舍附近，随哥哥致豪结交些洋人朋友。这一日，兄妹俩定是又与外国友人交好去了。

“我们若澜呀，近来总是跑去洋学堂找他哥，这好学是好事，不过姑娘家的总往外面跑，也遭人担心呀，苏小姐你说是不是？”范太太说罢，便伸手抚摸着脖颈上的那条翡翠项链，尔后将其摆正。

“范太太说的是。”绫钰笑了笑，倏尔留意到府内的正门敞开着，四五个男丁抬着昨日始运进府内的瓷胚往外走。她假借着一个缘由脱了身，侧趴在雕木门栏后的屏风内偷看，适逢苏太太在与男仆阿祺对谈。

“依照老爷的吩咐，以防江家再出什么波折，这批素胚是须在比试开始半个时辰内秘密运送至苏家窑。烦请太太见谅。”

“嗯，老爷临行前也嘱托过我，” 苏太太细声地答道，将目光聚集在几个男丁臂弯里的瓷胚物料上，“你们一定要路上小心呀。”

“哎小姐，你怎么在……”彼时，绿攸正欲端着斟好的茶水前去内厅给范太太，巧逢见躲在屏风后四处张望的苏绫钰，正欲言却又被她捂住了嘴。

“嘘——这匹物料看样子像是要运往苏家窑。绿攸，你帮我个忙吧，想个办法让太太先离开。”

绿攸惊惧着，险些失足将手中托着的茶具倾翻，却又仰面望见绫钰眼瞳中那晶莹忽闪着的坚定，迟疑着问：“小姐，你真是要去那制瓷彩绘比试呀？可是老爷吩咐过的……”

“昨夜我想了一宿，总觉着昨日的比试有些蹊跷，这恶意捣乱者定是另有其人。我得去告诉方少爷，想来也只有跟着这趟车是最快的法子了。”

逾时，绿攸从木栏屏风后匆促地跑着寻了过去：“太太，太太，小姐不见了——方才小姐还在跟范太太谈话，忽然说要回房寻个物件，结果绿攸找遍了府内，都不见小姐……”

“绿攸你毋急，兴许钰儿如今已回到内厅了，我们这就回去看看吧。”苏太太安抚着绿攸，正欲转身经过屏风，沿着石道径直向府内走去。绿攸屏息着不敢出声，缓缓跟随着苏太太的步伐，唯独经过雕栏屏风时却望向隐匿于那一角的绫钰，机灵地使了下眼色。

此时阿祺已上了车，不曾听闻绿攸的呼唤。男丁们且将那批素胚一一放置于货车的后车厢，继而合上了车门。说时迟，那时快，苏绫钰趁着间隙，便疾步如飞地攀上了后车厢，随着那几辆货车向远郊的山林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