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郡主回回出门都是满副仪仗,也有心要将公侯世家的小姐都比下去,谁与她结伴都会逊色一筹。
如今京中肯与她来往的,就只有甄家二小姐。
可究竟是交心还是虚与委蛇,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原来水溶不在都中,也引得不少人牵肠挂肚。
今日原就是春熙郡主的主意,因听闻黛玉去作陪,心里不自在,非拉着甄嘉卉一起来做客。
侍女们将郡主和甄氏请到了内廷,黛玉更衣出来,不敢以主人自居,笑着说:“郡主和甄小姐请坐,已有两三年不见,二位姐姐一向可好?”
甄嘉卉见叶春熙并不接话,只怕气氛尴尬,便盈盈一笑,道:“好,妹妹可好?”
“还是老样子,左不过靠着汤药续命,这都是玉儿福薄,比不得姐姐们身健体康。”
叶春熙挑眉看了她一眼,并不将黛玉放在眼里,自顾在东上首坐下,心安理得接了女使的茶盏,笑道:“我们是来请安的,又不是来瞧你的,妹妹反倒和我们叙上旧,难道你我能有什么交情的。”
甄嘉卉蹙眉望了叶春熙一眼,并不赞同她这自诩尊贵的模样,只笑着解释,说:“林妹妹莫怪,她这臭脾气就是这样,见谁都是一串炮仗。”
黛玉知道甄嘉卉好意说情,便也只是笑笑,从容在她们二人对面坐下了。
“今日姐姐们来请安,只怕要无功而返了。太妃娘娘日前进佛堂闭关诵经,明日才出来,嘱咐人一律不见客的。”
叶春熙和甄嘉卉对视一眼,问:“你告诉里面,是我和嘉卉来拜会太妃么?”
“都如数交代了,金嬷嬷只说太妃潜心礼佛,谁也不见的。”黛玉含笑拨了拨了茶盏,心道两人未必能信,思忖着该如何劝他们回去。
不想叶春熙吃了闭门羹,倒并不曾闹,只是漫不经心地说起了宫里的事,笑盈盈地牵出一车的话来。
“贞娘娘圣眷正浓,昨儿皇恩诰书,晋升正一品夫人,封了淑妃,还没跟甄妹妹道喜呢。”她瞥了一眼黛玉,说:“我母亲说了,甄娘娘知书明理,少见的心慈柔顺之人,比起什么贤德妃,可有福多了。”
黛玉一怔,竟从她的嘴里听到了元春的境况,想起当初省亲何等风光,如今却被人轻易评头论足,料想她的处境不好。
这是贾府里的贵妃娘娘,得宠也好,失宠也好,哪里是自己能左右的。
原先也不曾想过要攀附什么,春熙一席话虽有弦外之音,于她却也不觉得什么。
“恭喜二小姐,大喜之事。我因这些日子病着,没听到外头的话,幸得郡主今日提起,就送几句吉言罢。”
甄嘉卉暗自得意,却也不曾到处显摆。今日从黛玉口中听到一句恭喜,忽就生了几分好胜之心,自诩处境甚优,借着姐姐的势,难保没机会。
春熙郡主是个蠢的,且她也看出来水溶时常敬而远之,如今对她来说,黛玉才是一块绊脚石。
人最不能生妒念,否则一念成魔。
她满脑子盘算着,要如何借力打力,除了这个眼中钉。
“多谢妹妹,回府后我定然向父母转达妹妹的好意。”
这话寻常听了不觉什么,但单说给黛玉听,便有些意思。
叶春熙正愁没出发作,只当她是无心之言,便越发口无遮拦起来,笑着说:“自然了,如今甄伯父是新科探花,母亲又出自名门闺秀,姐姐得宠,哥哥得力,连我都嫉妒呢。对了,林妹妹,听说你父亲在世时也是探花,真是可惜了……若你父亲健在,你也能同我们一道常住都中,不必那样寄人篱下。”
黛玉听了这剜心之言,忍着没发作,红着眼眶笑了笑:“寻常也有人议论我,拿这事取乐的,还是头一遭,郡主好涵养。恐怕定是令尊大人调教有方,才能养出郡主这样伶牙俐齿的人物。”
“你!”叶春熙一杆子打了个回旋,原想着刻薄旁人,偏又被人刻薄回来。她从前对黛玉不屑一顾,不想是个劲敌,没的自己打嘴现世。
“郡主怎的恼羞成怒,妹妹夸姐姐呢,哪里又说错什么?”
叶春熙腾地站起来想,却被甄嘉卉拦了一把,她只朝黛玉冷笑道:“哼,你别痴心妄想,便是太妃王爷答应,陛下不答应。即便你过了门,也要给旁人腾地方。”
“不劳姐姐费心,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黛玉虽无父母,尚有外祖家操持,不比姐姐有福之人,定能心想事成。”
这会子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叶春熙恼怒之色全然写在脸上,拉着甄嘉卉不管不顾就走了。
春熙郡主怒气冲冲除了府门,一路就往宫里去诉苦。
不想皇后却瞥了一眼甄家二小姐,反倒说侄女的不是,蹙眉道:“昨日太妃递了折子,说要斋戒礼佛,你出门前也不打听清楚,何苦来自讨没趣。再者,林大人再不济也是死在任上为国尽忠的,容不得你这样出言不逊。陛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倘或让人知道有人如此苛待林家孤女,谁肯替陛下赴汤蹈火,舍生忘死呢?”
“娘娘莫要怪春熙,她也是替王爷心急。”甄嘉卉一个外人,也不好光站着看戏,又说:“好歹春熙也郡主,林姑娘目无尊卑,也并非全无过错。娘娘,不过闺阁女儿吵两句嘴,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就饶了她一遭罢。”
皇后见甄氏十分识趣,三言两语给了台阶下,便叹了一口气,不再管这些事,说:“别哭了,看着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便是水溶果真难得,如今也在阵前打仗。林姑娘住在王府,只怕他都不知道。你这一闹岂不是让她出头讨好了,反倒成全他们了。”
春熙郡主听了,只是被皇后吓住了,哽咽几声,便不再做声。
一时后头又传,有内务府总管来送新一季的衣裳,皇后便先打发了她们。
女官看着两人携手走了,悄声说道:“咱们姑娘就是单纯了些,没的被人当枪使。奴婢看,甄家二小姐是个人物。”
皇后摸了摸内务府呈上的冬衣,面料眼色是正宫才能享用的正红,只挑眉一笑:“和她姐姐一样,所以我才不拆穿她。”
“为什么?”
“陛下早就对北静郡王起了疑心,倘或她嫁了这北府,日后甄家连根拔起,自然一个都逃不脱,淑妃自然也好到头了,哪里需要我出手。我倒是有心成全她,可难办的北静太妃。她不点头,陛下也不好强做媒人。”
“按说甄家二小姐家世名声都是一等一的好,怎么就入不了水家人的眼,奴婢瞧着古怪。”
“这也是我忌讳的一处,莫不是他们知道了什么。这些年当初追随先帝的功臣们气焰嚣张跋扈,更甚者仗着荫恩为非作歹的,收拾起来都是一拿一个准,如今体面的就属几个王府。别看贾氏王氏轰轰烈烈,薛史两家式微,那也是早晚的事,倒是不足为惧。”
“那既如此……”
“就看水溶的造化,本朝派出去平叛倭寇的,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再享荣华富贵的,不过是落些后世的虚名罢了。”
这日夜里,黛玉暗自伤心了一会儿,原是打算睡下了,谁知忽而起了一阵狂风,打得窗子大开,惊得她睡意全无。
紫鹃睡在外头耳房,听见动静便举了灯火过来查看,见黛玉披了衣裳起来关窗子,便不打算进去了。
忽而听得一阵珠子落地的动静,噼噼啪啪散了一地,两人皆是一愣。紫鹃听嬷嬷说起过,佛珠散落,大非吉兆。
“姑娘,”紫鹃复又走上前去,帮她将佛珠捡起来,数了数好在没少,只是干巴巴地劝道:“明儿我替姑娘串起来。”
黛玉怔怔道:“我方才没留意,叫窗沿上的扣子勾住了,这才散落下来。”
“不碍事的姑娘,”紫鹃实在找不出吉言,便说:“想是太妃常戴的,时间久了,绳子腐朽也未必。明儿一早,我遣人去找好绳子。”
一时她却也没了主意,只是忽如而来的害怕,好似身上的魂魄被抽走了一缕,瑟瑟发着抖。
大约是有什么预兆,第二日,忽而有个衣衫褴褛的亲卫闯了进来,嚷着要见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