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横滨。
黑暗的,摇篮摇曳,水波于船底翻涌,
如悬瀑注入山林,发出的回响,沉闷、遥远、不绝于耳,
雾岛栗月闭上眼:“你在其中包裹了什么?”
而比发问更早的,他潜入植物信息海的眼睛,已在另一侧睁开,
那里,人声喧嚷,千万老鼠头已占据屏幕,次序亮起,闪烁尖笑,
如一颗颗蓄力欲发的炸.弹。
“你猜不到吗?”
对面传来一些窸窣。
——行走时的呼吸、桌椅响动、面包机时尽时的一声[叮咚]...那听起来很悠闲,透着轻快。
于是雾岛栗月回答,“恐惧,”
“你将恐惧当做了礼物,你总是乐于引发恐慌。”
从列昂尼德所携之厄运及至今日网路病毒的突然爆发,蓄谋已久,费奥多尔已做了太多铺垫,
而现在,当通信阻断,横滨化身孤岛,
人类散发的惊惶,又是谁的礼物?
“不错,恐惧,”
收获者于欣然收下间,不忘赞叹:
“理解与分担恐惧,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纽带...它让人们紧密相连。”
“而你将之转化为愤怒,”雾岛栗月试图指责,
“愤怒?”
“不,并非愤怒,而是宣泄。”
费奥多尔否认了,
他向来是耐心的老师,而后娓娓道来:
“对消极情绪的排除是人类天性,列昂尼德尝试以生存为动机驱策他们,那太生硬了...很多时候,放置一个目标便已足够。”
“出于调节的本能,情绪会自发转移并寻找出口,披着道德尊严的外衣...是以,阿斯,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雾岛栗月在黑暗中注视高塔。
植物的视野并不清晰,——那太高也太远了,
但他仍能看见,高塔之下,楼栋之间,芥川龙之介与列昂尼德迸溅的激战。
如金属相撞般溅起闷燃的火屑,每一击都仿佛要从对方身上刮下肉来,那是兽与兽的厮杀,阴郁,沉默,血腥...
但这毫无意义,因为一切结局都已与列昂尼德不再有关。
前来复仇的亡魂成了一个局外人,即使此刻列昂尼德立即死去,即使宣告灾难已然消离...无人相信,
人们不会相信,而一切也无法停止。
这却正是费奥多尔发问所指:
既然一切皆会发生,结局避无可避,你仍要继续你的谋杀吗?
——这场,相隔两.岸,费奥多尔与他一同欣赏的、对列昂尼德的谋杀。
*
第一个人躲在床下,手机泛起微亮的光。
[怎么回事?]
第二个人惶惶不安,环顾四望。
[是厄运,更大的灾厄就要来了...]
第三个人提起灾厄,第四个人开始奔跑....
[没事的,别怕,]
第五个人紧抱襁褓,....第六,第七....人们在楼群间徘徊,在城市中寻觅。
也许他们还不知自己到底寻找什么,
但,恐惧已蚕食了太多东西,不断积聚,
他们急需一种方式,——用以重获掌控,确保安全。
*
发热更甚了。
雾岛栗月感觉血在鼓噪,飞快地被垒入心脏又冲出,
一圈一圈循环,仿佛加了速的赛跑。
筋脉跟着跳动,收缩,头颅思考,震耳欲聋。
他陷入一片诡异的寒潮。
热意沸腾,汗水蒸发,思绪来不及凝聚,质询便接踵而至:“阿斯,你藏好自己了吗?”
“我为何需要躲藏?”
“白昼将至,审判自紧随而来,它以公义的名义,却非为生存,而为了宣泄。”
“它所审判的,已无需罪证,亦不再指向行为,而是特质,——异于常人。”
“一头幼兽降生了,呱呱坠地,吮吸乳汁,接受了一切应当被接受的——人的气味、情感、爱...却毫无返还...”
“于当前理性社会中,人类需要气味的交换与共享、回应与礼尚往来,这往往被视作[正常]...但这个贪婪的东西,它只攫取、生长、然后离去,消失于人群又藏身其中,吞吃那些可贵与美好的,偷享[正常]规则流转的福利...人们会因为这个怪物而彻夜难眠的。”
“自私、贪婪、冷血、残忍、放荡...一切道德审判都可加诸其上,一切蔑视都占据高尚。”
“你藏好你的异常了吗?”
“我...”
“你无法否认,阿斯,你没有人类的气味,你无法伪造那种气味。”
雾岛栗月想象一个画面,——人潮奔涌,在黑夜里打着灯笼,眼睛瞪如铜铃般大小,仔细嗅闻...
若他真的是一种恶,若他真的是灾厄,若列昂尼德是对的,——无爱且不虔,背离正确之人理应被毁灭...
寒冷仍在,像冰,
但想象与探究已将他架到火上,他无法遏止地联想,反思,然后无力招架,
热与冷闪烁交替,他已无法理性思考。
风声已至,他将下坠,
他预感到一种如命运般早已铺续至眼前的、注定的坠落,
他看着,眼睁睁看着,高悬,等待,
但费奥多尔伸出了手,
“尽管如此,但,阿斯,我了解你。”
“你的诸多不义,行于尚未开明之时,并非出于利己,只因无知且无觉。”
他竟为他辩解:“你只是不明白而已。”
“因为不知,才使自己深陷此种险境,而那些受控的行为,反倒时常因有谋得以安全隐藏、脱罪。”
“人类的一切行为皆出于利己,因殊途同归的[相同]而显寻常,因被命名的[公义]得以无罪,被熟练的[理由]而冠冕堂皇...这一前提却是,他们显然都知道自己犯下了罪,才能将其掩饰得很好,并彼此心照不宣...只有无知者,才会不知其不妥,从而早早酿成大错——显露不同。”
“种种评判皆源于以偏概全,分类与归纳,人类的大脑在这方面总是卓越惊人,受益其中——于评判中巩固偏见,于交互间强化认同,得到自我认知的补足...”
“你又是否会认为这种判断,有失公允?”
人们对你的审判,是否有失公允?
雾岛栗月静默着,无言。
他沉默在一种如梦般的烟蓝雾气里,静谧的,飘忽如同黑暗生出的幻想。
而听筒中传来的声音,并没有消散。
它们充盈在狭小的船舱中,变成了一些像蛇、藤蔓,或者别的什么更加无形的东西,冰凉,
在他毫无察觉时,顺着阴影,攀附而上,绕着他的小腿,紧缚他。
“罪恶需要个体为其定义,就如列昂尼德,他可以接受我的帮助,却选择杀死你。他清楚自己的处境,审时夺度,对自身的认识,远胜于你...你曾想过向我寻求帮助吗?”
寻求帮助,哈。
头骨欲裂,连呼吸都需压抑痛苦,雾岛栗月不禁想,如果此时他不慎露出了小小的痛呼,那这个人,会欣赏他的痛苦吗?
“你想怎么帮我?”
他怀着讥讽反问,却恍然生出错觉:
他已置身巨蛇之口。
蛇信湿滑,于吞吐起伏间,顺着他的膝盖,盘绕向上,而他头顶的阴影里,毒牙青乌,蛰伏高悬。
费奥多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像蛇口的风:
“不义之下,你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亦如列昂尼德,他的不幸、遭遇、愤怒,已成为了理由,得以被宽恕,被别人,被自己...”
“而我,可以成为你的理由。”
蛇口合拢,吞噬了光。
那是一种光线的衰退,尽管这舱中本就是无光的,但,是不同的,注视着黑暗时,你会想到光线,而现在,那种对于光线所有的记忆、印象、思考...都在衰败下去,世界缩于狭小的一隅,而这狭小的一隅,它逐渐干瘪,压缩,变作一道极细的缝,仿佛自蛇口向外张望的黑暗。
黑暗合拢了,雾岛栗月感到一种沉重的困倦。
海的波浪起伏着,在他的恍神里,在他短暂的清醒中,像摇篮,摇晃着,几乎就要让他睡过去。
他陷入了一种被包裹的甜蜜的困倦,有一种拖拽感,环绕他,在缓慢地将他拉下去,睡眠、沉睡,这些词语出现在仅剩残存的一丁点思考冗余里,他知道,那将成为一种毫无痛苦的形式。
让他得以存活,或得以死去。
“...没错,我只是被引导。”先是犹疑的,而后越发清晰,
他发出的声音很轻,却竟艰难延续了下去:
“我被你玩弄于股掌,正如,西汀库克,是你定下计划,我只是听命行事,就像那些偷窃、杀戮、与逃亡,就像卡波利尼亚的毁灭,就像...”
仿佛得以赦免,越到最后,便越轻快,“我所行的一切罪恶,皆是出于你的授意,我遭遇的一切不幸,皆源于你....”
然后,陡然变向:“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极为少见的,雾岛栗月毫无阴霾地笑了起来:“不,费佳,并非是因为你。”
忍着那些疼与热,他在黑暗中坐直了身子,目光清明。
清明的眼睛,比之黑暗也毫不逊色,沉静,且明亮,仿佛清楚了一切,仿佛知晓自己身在何方。
“是我与生俱来的异能力、我的愚蠢、贪婪、迟钝、以及因喜爱而生的渴望与盲目,陷我于此。”
“但,那终究是我,构造我的认知、动机、与记忆...我不会否定自己的判断力、不会否认那是出自本意下的受控行为,就如,”
“——我不会否认那份喜爱,它最初美好的样子。”
碧绿深潭容纳了光,在黑暗中摇曳。暗光沉于水底,阴影融于浪潮,那是比盛夏森林更鲜活的颜色,鲜活,有力,甚至热烈。
那成为了猎人的眼睛,捕捉每一缕最微小的心悸震颤,它理解猎物的战栗,然后,潜伏,忍耐,静待一切。
对应是22章费引导栗月回忆的描述“溪流倒映天光,阳光于葡萄架间洒落斑驳....日落时,屋顶被照得橘红...”
然后上一章费身处的地方,海边,院子里的葡萄架...就是他实现了曾经的设想,并自认十拿九稳栗月会回来找他(想多了),
好气,还没写到翻盘,今天我要加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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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