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下意识地眨了眨眸子,回道:“他知晓,在我幼小时,陛下常把我接到宫中去,他忙时,便是苏公公看着我,带着我玩。”
原来如此,怪不得苏公公总是那般忧心,还三五天便过来看望一次。他膝下无子,卓祁又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便将卓祁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
“还有别的人知晓吗?”陆淮又问道。
卓祁摇摇头,道:“当时陛下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至于有何人知晓,我也不清楚。”
陆淮想起在醉仙楼里沈侍郎说的那句话,说是卓祁的秘密,可卓祁再三向他保证,绝没有秘密再瞒着他。两句话结合到一起,沈侍郎知晓的秘密或许是卓祁的身世,那便李琛也知晓。
他将醉仙楼的事以及自己的想法说与卓祁,卓祁听后,只是冷笑一声:“他有何证据证明我与长公主有血缘关系,就算有,那就让他去地底与阎王说,本官可不奉陪。”
陆淮闻言,唇角微微一勾,道:“与皇族有关系并非好事,做自己便好。”
“当然,做我将军夫人也挺潇洒,不是吗?”
潇洒是潇洒,就是累些而已,卓祁在心里暗自想着。
……
待一切尘埃落定,京城又恢复了往昔的熙熙攘攘,卓明高所做之事触怒皇帝,念着景伯府祖上有功,皇帝仁慈,才未将其满门抄斩。
至少民间是这般传言的。
可一家倒台,麻烦之事便会接踵而至,不过短短几日,便有一人千里迢迢奔赴京城,只求为父翻案。
他自称是卓明高的堂侄卓青,痛斥卓明高不顾血浓于水的亲情,只为满足一己私欲而残害手足,害得他们一家颠沛流离,不得安宁。
卓氏一脉曾有过旁系,除去卓明高这一主系,便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卓明今一脉。
可这支旁系早在多年前便已不复存在。大景开国之时,曾被诸多国家视为囊中之物,但好在老天眷顾,赐予大景一位明事理的君主,君臣一心,势力渐强,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才逐渐消散。
卓氏的祖先便是诸多臣子之一,然而他南征北战,为大景打下一片江山的同时,也被一些不怀好意的外邦人盯上。
外邦的思想与大景截然不同,所作所为极其残酷。说好听点是有仇必报,说难听些就是如疯狗般乱咬人,即使距大景开国已过百年之久,他们依旧忘不了当年的仇恨。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便狠狠杀戮一番,杀得片甲不留,杀到血流成河,可他们不知,自己等待千年之久杀的,只不过是卓氏一脉的旁系,与主系毫无瓜葛。
据卓青所述,当年他外出求学,从旁人口中得知家族被灭,心急如焚地赶回来,却未能见上家人的最后一面,就连尸体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他远行京城想要求得援助,却被卓明高无情驱逐。再无意间得知家族被灭的真相,哪有什么记仇记了百年之久的外邦人,全是卓明高找的江湖杀手伪装而成。
为何?
两人的父亲并不看重嫡庶关系,卓明今比他优秀百倍,是全家族寄予厚望的孩子,相互攀比之下更为明显,卓明高心中不平衡,就算最后自己获得了所有好处,眼里也容不下一粒沙子。
似乎是怕众人不信,卓青放出狠话:“倘若今日有半句虚言,来日定血溅三尺,扔进乱葬岗,不得托生,永生永世恕罪。”
这些发誓之语,李晟听了没有百遍也有几十遍,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属实而非胡言乱语,算不得什么。
于是他并不多言,直接问道:“你可有证据?”
“草民并无书写于纸面或是流传于他人口中的证据。”卓青猛地抬起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随即接着道:“但那些自称外邦人杀害草民家族的人,草民知晓他们住在何处。”
“何处?”
“京城城北山林附近的小村庄里,其中一位名为王良的领头男子在此地做猪肉生意,他常用的一把杀猪刀与遗落在现场的刀是一对。”
“你为何如此清楚?”李晟接着追问。
闻言,卓青哽咽着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草民这几年一直在寻找证据,恰好又得知京城的消息,便匆忙赶了过来。”
李晟沉思片刻,终是答应了:“既然如此,便派人去寻,看看是否与你说的相对应。”
卓青喜极而泣,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掉落下来,连忙叩头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正如卓青所言,官兵在城北的村庄里抓到了正收拾东西、准备跑路的王良。那把标志性的杀猪刀被他劈成了好几段,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与当年的刀如出一辙。
大景的法律森严,与前些年大不相同。王良早已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杀手,性子也自然没有前些年那般蛮横,他之前说的狠话在官兵抓住他后通通变成了求饶的话语。
问什么便答什么,不一会儿就把其他兄弟的住处说了出来,又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李晟见他态度诚恳,便赏他们在牢里度过余生,虽无自由,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小命。
卓青找来的太晚,没法子亲眼看着灭门仇人丧命于刀口之下,就算是连夜去乱葬岗也不一定能找到卓明高的尸体,谁知道会不会被饿狼野兽叼去果腹。
好在卓青外出学到的东西不少,也明白其中事理,也没有死缠烂打地要求官兵将流放在外的景伯府家眷找回来,只是一直重复着“那就好”。
心中一直挂念的事了断了,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显得愈发单薄。
他的亲人都已离他而去,在这世间,唯有一人还能与他有些关联,那便是只在幼时见过的卓祁。卓祁不受卓明高的待见,与他的经历有相似之处。如今他能寻求帮助的,也只有卓祁了。
……
“所以你打算如何处理他?”
陆淮双手环抱,隔着窗子看着宁愿冻着也不愿进屋取暖的卓青,说道:“再这么下去,他恐怕要冻死在外面了。”
文人就是文人,与他们军营里那些粗鲁之人截然不同。求人有求人的姿态,不越界不逾矩,还非得要报答,陆淮这辈子没遇到几个这样的人,今日一见,果真与众不同。
卓祁闭上双眸,撑着额头,也陷入了两难,他幼时经历的事繁多,早已不记得“卓青”这号人物,也跟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倘若放在之前,他定会塞些银子给他,叫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但如今他体会到了被爱的滋味,理解了失去家人的痛苦。更何况陆淮也不会坐视不管,卓祁思索一番,决定先给他安排个住处,免得他无家可归。
“敬辞,不如先将他安排进丞相府里,这么冷的天,好歹有个去处抵御寒风。”卓祁说道。
陆淮点了点头,回道:“也好,你在这待着,我去与他说。”
“好。”
太医院的药皆是上品,加上陆淮的精心照料,卓祁身上的伤口逐渐开始好转,眼下其他人还不知卓祁的身份,前些日子是借口养伤,距离太医院较近,所以暂住在常乐殿。
如今伤好得差不多了,要是还赖在常乐殿不走,李晟倒是不会说什么,但嘴长在别人身上,不仅群臣要上折子接连弹劾,就连下人们也会传出些闲言碎语。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搬离常乐殿。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卓祁从皇宫来时刚刚喝了药,随着马车的颠簸渐渐坐立不稳,直到双眸彻底闭上,稳稳地落在陆淮的怀里,这才昏睡过去。
马车缓缓停在街道旁,颠簸的车子恢复平稳。陆淮轻轻将卓祁倚靠在马车壁上,自己迅速下了马车,提上两份提前预定的糕点,转身又上了马车,消失在拐角处。
……
再次睁眼时已是次日清晨,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卓祁坐起身来左右张望,并未看见陆淮的身影。他身着里衣,身旁没有多余的衣物,即使烧着火盆也仍有丝丝凉气。
卓大人在冻着去找陆淮与暖和的被窝之间选择了后者。也不知怎的,刚一躺下便困意上涌,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片刻后,一阵冷风钻进屋内,与屋内的暖气形成对比,卓祁没有思考屋内怎会吹进来风,只是裹了裹被子,意识清醒了大半。
“回来了?”
“嗯,回来了。”
陆淮褪下沾了寒气的裘皮,站在火盆边上暖了暖身子,拿起走到榻边俯身亲了亲卓祁,说道:“京城下雪了,要不要起来去看雪?”
“下雪了?”卓祁重复了一遍,算了算时日,问道:“十一月了?”
“十一月中旬了。”
卓祁点点头,这几日只顾着养伤,连今夕是何年都不知了,他说道:“外面冷,我想再躺会儿。”
陆淮笑了笑,将他用被子裹得更紧,靠在自己怀里,说道:“昨日回府时买了些点心,先起来吃些再睡也不迟。”
说到昨日,卓祁回想起自己的异常,驴头不对马尾地回道:“你是不是在药里下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