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的魔法 第18章 I·H篇（八）

即便发生了预定之外的事故，观众们的热情似乎并未因此而冷却。在热浪与声潮愈发浓烈的湛蓝晴空下，I·H第四日——同时也是新人赛的第二日赛程正式拉开帷幕。和正赛首日的安排相同，该日的项目包括「冲浪竞速」的预赛，以及「精速射击」的预赛与决赛。

在火神看来，这一天毫无疑问是条关键的分界线。不管是投身入庆典的振奋，还是与强敌一较高下的喜悦，都令等待的时间显得无比漫长，甚至从半夜起就让他像条搁浅的鱼一样辗转反侧——然而，等他好不容易熬到日出，冲到总部的帐幕时，迎接他的却是学生会长的一记当头痛击。

“我·说·啊，火神君，昨天晚上，你该不会根本没休息吧？”

“……诶？”

“诶你个头啊！这个……笨蛋神！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在这么重要的比赛前通宵——”

一边紧握着纸扇，丽子以恶鬼般的气势发表说教。火神一时间被完全压倒，只能讷讷缩起肩膀——这时，从后脖颈传来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

“真的很抱歉，会长——这是我的疏忽。”

强行按下深红发少年的脑袋，不知何时来到搭档身后的黑子同样伏下头，“虽然火神君确实是个笨蛋，没能提前提醒他的我也有责任。”

“呼……真是的，”丽子叹了口气，“好吧，看在黑子君的份上——麻烦你帮这个笨蛋调整一下状态，我去安排「隔离舱」的借用手续。”

丽子提到的「隔离舱」是指能够隔离知觉的封闭型睡床。尽管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余裕，他们只能利用这段短暂的空挡紧急回复精力。

“是，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请和我来，火神君。”

“——唔……”

两人来到设置在帐幕内部的调校机附近。火神默默将自己的CAD递给黑子，和他惯用的枪型CAD不同，「冲浪竞速」的竞赛用法机采用包覆前臂的设计，在减小重量的同时增加操作按键的面积，使选手能够在高速运动途中更方便地调用启动式。

黑子熟练地将CAD连接上调校机，在此期间，火神戴上测量仪器，并将双手放在测量板上——各项数据接连从荧幕上弹出，黑子仔细地确认过所有信息，浅色的眼睛无情刺向自己的搭档。

“……呃，那个——对不起，我有在反省……痛切地。”

少年的视线并未包含指责的意味，即便如此，火神反倒希望对方像丽子一样痛快地批评他。不用他人指出，火神也能领悟到自己究竟犯了多么神经大条的错误——如果是非魔法竞技也就算了，对于魔法师而言，精神状态的好坏可是直接和魔法效力挂钩。再成熟的魔法师也可能由于注意力松弛而犯下重大失误，在那些考验精密操作的魔法竞赛中更是如此。

“不，不用在意。以火神君的风格，反正只是因为过于兴奋才无法入睡吧？……就像上次挑战黄濑君那样。”黑子却只是摇了摇头——选手在赛前失眠的情况并不算罕见，I·H举办方对此也推出了相应的措施，“比起这个，火神君难道不怎么适应酒店的安眠导入机吗？”

“……啊。”

火神一听到这句话就僵住身体，淡蓝发少年紧盯着他的脸庞。

“……”

“那个，完全忘了有这回事了……”

就算被骂成猪头，自己这次肯定也无话可说——火神无力地垂下肩膀。黑子将目光重新移到荧幕，小声叹了口气。

“……总之，这些事情先放到一边。由于时间比较紧急，没办法进行细部的调整。不过，我会把CAD的反馈指数提高一些。也许会对精神造成一定程度的刺激，这点只能请火神君忍耐一下了。”

比起责备他的过失，少年更加优先当下的应对措施。火神明白这正是搭档作为支援者的可靠之处，为了至少不辜负这份心意，他用力踹开赛前的杂念，再次挺直脊背。

“——哦，没问题。拜托你了，黑子……！”

×

“「9:27:76」……”

一上午的赛程结束后，坐在营地一角的长椅上，火神将最后一口三明治丢进嘴里，用力攥紧干瘪的包装纸。

“……可恶！”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咒骂，如同发泄烦闷丢出揉成一团的垃圾。纸团在空中画出一道圆滑的抛物线，在垃圾桶边缘弹了一下，嘲弄他一样掉了出去。少年的心情不禁更郁闷了。

“啊，真是的……该死（Dammit）！”

“火神君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偶尔会不自觉地用回英语呢。”

“！哇啊——！”

他正准备从长椅上起身，头顶上方猝不及防传来一道声音。火神在绝妙的时机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就要摔下长椅——在那之前，黑子及时扶住他的肩膀。

“……请小心一点。”

“你以为是谁的错啊——！不要用那么吓人的方式搭话啦，笨蛋！”

火神绷紧脸颊，大脑的一角却散发出某种奇妙的既视感——没错，仔细想想，他和黑子第一次见面时，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明明才过了几个月，现在看来却显得异常久远……火神咀嚼着这份不可思议的感触，在此期间，黑子走上前捡起纸团，将其扔进垃圾桶。

“……喔，谢啦。”

“没关系。总之，既然火神君已经填饱肚子了，接下来就来开反省会吧。虽然成功通过了预赛，火神君应该也有很多想要复盘的地方吧？”

淡蓝发的少年在火神身边并排坐下，从平板调出「冲浪竞速」的赛道平面图。面对自己那丢人的成绩，搭档的态度似乎也一如往常。仅仅这样，就足以令火神彻底恢复冷静。高个子少年深吸一口气，谨慎地开口：

“先打断一下，黑子，在此之前——”

“？”

“有关于青峰大辉的事情，可以多告诉我一些吗？”

黑子愣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能问一下原因吗？”

“——唔。”

对于搭档的疑问早有预料，火神简短组织了下语言，“……上午比赛的结果（9:27:76），黑子你也看到了吧？比青峰那家伙的记录（8:31:75）慢了将近一分钟——”

说到这里，火神再次紧紧地攥起拳。即便算上状态不佳的因素，在他看来，那也是十足的丑态。

“虽然很不甘心，实际亲临赛场，我才真正体验到那家伙的恐怖之处……光是抵达和他同等的速度就已经竭尽全力，更别说维持着那种乱来的状态跑完全场……「完全不是一个次元」——比赛途中，我甚至还产生了这种丢脸的想法。”

连讨论技艺都为时尚早，魔法力与想子利用效率的差异才是这次失利的直接原因——先前他会差点摔倒，也有魔力消耗过大的因素在。

“我只是单方面地将青峰视作对手——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但是，我还是想要了解那家伙强大的成因。我知道他是「七色系」出身的魔法师，也多少听过一些那家伙的事迹，但是，总感觉还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

为了打消不必要的迷茫，所以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对手——理解到这份意图，黑子静静点头，“我明白了。不过……”

他将食指托在下巴上，像是由衷困惑般歪了下头，“我明明已经不打算低估火神君的笨蛋指数了，到底是怎么用出那种高级词汇（成语）的？”

“呜……！很，很烦诶！难道我就不能知道吗？”

相较于平日，少年的吐槽明显有些缺乏气势。也许是察觉到搭档的疲惫，黑子体贴地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向对方递过来一瓶宝矿力——火神领悟到，这是接下来的说明会比较长的预兆。

“说回正题。首先，火神君认为「七色系」是什么类型的组织？”

“呃，那个……研究组织？”

“没错，虽然在几十年的发展中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副业，不管是「前·帝光研」还是「七色系」，本质上都是研究魔法的民间组织。”

早在「魔法」这门超自然学科被实际观测以来，各国便广泛掀起了研究魔法的热潮。以日本为例，于二零三零至二零五零年——也就是二十年群发战争（第三次世界大战）期间创立的「帝光魔法师开发研究所」，无论从哪种意义上，都是日本魔法界当之无愧的核心。

“出于国家的需要，每个研究所都被赋予了不同的研究主题。比如「黄研」的主题是‘魔法素养的增幅与赋予’，「绿研」是‘古式魔法与现代魔法的融合’，「紫研」则是‘防壁魔法的开发与应用’。”

听到这里，火神的脑海中依次闪过与自己有几面之缘的「奇迹的世代」的身影，“……哼恩~让我猜猜看，「青研」的主题难道是自我加速的魔法吗？”

“一部分正确，「青研」的研究方向是‘结合魔法的近身战技开发’，落到「四系统八种类」里，的确更加侧重加速·加重系的魔法。”

黑子温和地肯定。在帮助搭档补足有关魔法界的常识时，少年向来不缺乏耐心。

“需要给火神君画一朵红圈圈吗？”

“还说自己不适合当老师……你这家伙不是相当熟练嘛。”

火神傻眼地叹气，一边想，但凡自己稍微走一下神，眼前这位搭档可一点儿也不会手下留情……他差点就要从侧腹感受到幻痛，连忙从大脑角落捞出疑问。

“……话说回来，有一点我比较好奇，「前·帝光研」的研究主题又是什么呢？”

“……”

对于这个问题，黑子首次表现得有些迟疑。火神猛地反应过来——除了黄濑，他好像没有和其他日本魔法师谈论过有关「前·帝光研」的事情；反过来，也同样没有魔法师会主动提起那个一夜之间离奇毁灭的研究组织。黑子又是怎么想的呢？坦白说，他并不认为搭档会像大部分人一样，仅仅因为偏见就抵制这个话题。

“「什么是精神的本质」——”淡蓝发的少年阖起双眼，随后笔直看向火神，“探究、解明这个问题，就是「前·帝光研」一直以来的目标。”

“——”

以研究内容来看，这样的主题实在过于庞大、飘渺，简直让人觉得不可理喻。火神莫名感觉喉咙发干，“……这，未免也太……”

“和其他研究所的主题感觉差别很大吧？……不过，以现代魔法理论来解释，其实就是精神干涉魔法的研究，精神攻击魔法、催眠魔法都属于这个范畴。听说在欧美圈好像更习惯用月之魔□□ar Magic）来指代这种类别，火神君有印象吗？”

“呃，嗯……是这样吧，大概。”

黑子尝试代入对方的文化背景，遗憾的是，搭档的眼神依然无知得清澈。黑子干脆地无视他，为这段额外的讲解做出总结。

“从这个角度思考，「前·帝光研」的恶名在一定程度上也许来源于人们对于精神干涉系魔法的忌讳感。当然，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我大致上明白了，不过，这又和青峰有什么关系呢？”

火神喝了一口饮料——口感意外的清凉，他数不清多少次感慨同伴的细心。跳过这段插曲，黑子继续说。

“这也是我接下来说明的内容。火神君应该也察觉到了，「青研」的研究主题，和「冲浪竞速」这门竞赛需要的魔法素养（自我加速/自我加重）极其契合。”

“——是这样没错。”

“事实上，青峰君的父母，全部是从属于「青研」的魔法师。”说到这里，少年的语气浮现出几分怀念，“那个人……青峰君第一次拿到属于自己的CAD（魔杖），是在他的四岁生日。自那之后，他就像是泡进去一样学习魔法，在研究所附属的训练设施消磨一整天是家常便饭；除此之外，不管是什么类型的魔法师，他都会一视同仁地发出挑战……「青研」的魔法师就更不用说，基本上每个人都被他缠着切磋了十几次。”

“与生俱来的天赋、并且十几年来一直在最好的环境锻炼身心——这就是青峰君作为魔法师的底蕴。虽然这么说有些极端，如果他一直是全盛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他。”

黑子平静地描绘出前任搭档的一部分过往——以无比熟稔的语气。几个月的相处以来，火神已经大致可以辨识出对方的情感波动，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察觉，察觉到那份与怀念不相上下的寂寥，以及那几乎渗出话语、悔恨一样的哀伤。

“……没办法完整发挥出实力，是有什么原因吗？”

所以，明知道这是粗神经的行为，火神依然这么问了出来。哪怕只有一点，他也想要分担那份寂寞……他同样坚信，看到那副模样，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无动于衷。

“在桐皇准备比赛的时候，青峰君一次也没有来参加训练；不仅如此，在I·H期间，他还拒绝了来自学校的一切支援，包括作战团队的情报，以及工程师的辅助——”

黑子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然而，在说出准备好的答案后，他忽然摇了摇头，“……不，抱歉，这样不太诚实。火神君想要知道的，应该不是这种最浅层的理由吧？”

“我是无所谓啦……觉得不好开口的话，我也不会勉强。”火神小声嘟囔，“还有，如果连你都认为自己不诚实，那么就不存在真正诚实的人了。”

“……谢谢，”黑子眨了下眼睛，“我想问一个唐突的问题，火神君，对你来讲，魔法意味着什么？”

火神认真思考了几秒，挠了挠后脑勺，“就算你这么问，魔法就是魔法啊，还能有别的答案吗？”

“果然是魔法笨蛋的思路呢。”

“喂！”

“但是，以前的青峰君，说到底也只是一个魔法笨蛋而已。”说到这里，少年的声音似乎比平日还要没有起伏，“只不过，在国三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选择彻底封闭了自己的内心。”

“现状就是，作为魔法师，他已经不再快乐了。对于现在的青峰君，魔法只是诅咒，一种……无法摆脱的负担。”

跨越好几层前因后果，黑子笔直地点明事情的本质。火神从这番言论感受到莫名的熟悉感——最后脑海中浮现出金发少年那张垂头丧气的脸。

“唉，真是的……「奇迹的世代」怎么尽是这种人。”少年猛地灌下最后一口饮料，像是挥开一切腐旧的沉积物一样，恶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好吧，总而言之，那些家伙也有他们自己的烦恼，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吧？”

他将空瓶猛然掷出，透明的瓶身笔直落入垃圾桶，发出一声畅快的声响。

“哼！我才不管呢——怎么看待魔法是那个笨蛋（青峰）的自由，但是，如果一直磨磨蹭蹭地呆在原地，就等着被我一口气超越吧！”

火神“噌”的一下向搭档伸出拳头，挑衅似的扯出一个笑容。

“到了那个时候，那家伙肯定也没什么伤春悲夏的余裕了！”

黑子同样伸出手，宛如要回应少年那毫无瑕疵的决意一般，用力与他碰了下拳。

“……是悲秋喔。”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