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浊心里烦躁,扯风筝线的动作就粗横起来。没成想南风不如意,偏同他作对,反而将他的白鹰风筝吹得更远,甚至同那只高高翱翔的磐蛇纸鸢纠缠在一起。
萧浊拧着眉,抬眼朝那风筝下系着的人看去。
八皇子萧睿今日穿了一身织锦缎袍,也正在看他。
同生母德妃一般,萧睿也生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面上总是带着半真半假的愉悦,见人迎客未语先带三分笑。
可偏偏萧浊就是跟这个弟弟不太处得来。
萧睿似乎也察觉到太子对自己的敌意,便只朝他咧嘴笑了笑,然后朝身边贴身宫女说了什么,然后接过宫女双手捧上的金剪子,干脆利落地将纸鸢线给剪断了。
萧浊一愣,抬头看着那两只纠缠在一起的纸鸢越飞越高,顷刻间就没了踪影。
那纸鸢是他最喜欢的。
他眸中隐约带了怒色,大步走上前。
萧睿也不行礼,还是那副笑容满面的模样:“殿下。”
萧浊冷冷道:“为什么剪掉纸鸢?”
萧睿的笑里带了点无辜,又有些讥讽:“它们都缠在一起了呀,皇兄生气了?”
萧浊攥紧拳头。
那纸鸢是他最喜欢的乳母给他做的。小时候柳皇后病弱缠身,不能同他出门玩耍,都是乳母吴氏陪着他,哄他睡觉,为他缝衣,做一些精致而包含心意的玩物,这白鹰纸鸢便是其中之一。
玩物虽死,价值亦不贵重,可于幼时孤寂的小萧浊眼里,就是意义非凡。
萧浊深呼吸:“本宫让你去把纸鸢捡回来。”
萧睿拒绝得很干脆利落:“我不去。两个纸鸢而已,丢了就丢了。皇兄想要,就自己让太监去捡呗。”
他仗着自己生母德妃在宫中得势,兼及萧惠帝老来得子、对这个幼子时常偏爱纵容,素来横行霸道惯了,为人处世从来目中无人。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幸好太监匆匆捡回了两只缠在一起的纸鸢,递给萧浊:“殿下。”
萧浊看着那被线密密麻麻缠着、分不开的两只纸鸢,皱眉,伸手接过,仔仔细细地想要把线圈解开,却不料萧睿根本没这耐心,直接一把夺过,抄起剪子,一剪下去——倒是把两只纸鸢分开了,可那只月白雄鹰的右翼也断了一截。
萧睿拎着自己也残了半边的磐蛇纸鸢,毫不在意地咧嘴笑:“皇兄的也坏了,哈哈。”
他在德妃膝下长大,德妃同柳皇后关系不好,他自然也听了一嘴,连带这对自己那个“软弱无能地太子皇兄”——这话是德妃同下人说的,被萧睿偶然听见了——也存了三分鄙夷。
萧睿对母妃的耳提面命深以为然,私下里也觉得,这太子皇兄也不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去,怎么他能当太子,我就不能?同是一个父君生的儿子,凭什么我见了他还得行礼?
小孩子心性最为单纯,喜好厌恶都是直接,既然心中暗暗存了比较和嫉妒的心思,自然面上举动也遮掩不住。
是以今天他剪掉纸鸢,也是存了几分故意挑衅的心思在。
萧浊自然看穿他的想法,登时怒从心起,猛地伸手一推,萧睿不设防被他推中肩膀,“哎哟”一声,踉跄着往后倒,跌进春草里,那件灿如烟霞的织锦袍子顿时沾染上草汁泥点。
萧睿根本受不了这种委屈,哇哇大哭起来。
萧浊铁青着脸,冷眼看着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把八皇子扶起来。
这厢哄闹自然引起了不远处萧惠帝和德妃的注意。
等下人连哄带劝地将两个小皇子带到萧惠帝面前,皇帝不悦地深深皱眉。
两个皇子,一个浑身湿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仪态全无;另一个浑身僵硬得仿佛一截硬木,死死攥着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面对的不是自己亲兄弟,而是有着深仇大恨的死敌。
德妃步履婀娜地走到自家亲儿面前,掏出绣花丝绢细致地替萧睿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和鼻子下的鼻涕。
萧浊默默看了一眼,嘴唇抿起来,又收回视线。
他有些想自己的娘亲了,可偏生柳皇后不在这里。
他以为自己这一眼看得不引人瞩目,却被萧惠帝尽收眼底。
萧惠帝素来看不惯太子这幅犹犹豫豫、拖泥带水的性子,遂转向萧睿:“睿儿,你说,怎么回事?”
父皇没有先问萧浊,而是先问自己,这大大满足了萧睿的自尊心,他收了眼泪,有些得意,说起话来也利索了许多,把他们争风筝、然后自己被萧浊推了一跤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讲出。
他话还没说完,萧惠帝就已经不耐烦了:“简直胡闹!就为了这么点事,你们就在这闹得不可开交?!”
德妃见君王微怒,连忙捧了一杯温茶,递到萧惠帝手边。
萧惠帝饮了一口,才冷冷地盯着萧浊:“太子,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萧浊垂眸。
他平静地心想,既然你方才已经问过了八弟,那现在还来问我做什么呢?
萧浊拱了拱手,才道:“儿臣一时激愤,推了八弟一跤,是儿臣之过,儿臣甘愿受罚。”
萧惠帝不置可否,只哼了一声:“你倒是会自省。”
德妃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本来就是两个小孩儿打闹,陛下也无需伤神了。说起来这事本来就是睿儿做得不对,太子素来知礼克己,想来那纸鸢定是对他意义深重,不然也不至于为了一只风筝就推自家弟弟一把。”
她这话明里是替太子开脱,实则却是把萧浊又架在火上烤。
一则点明他身为太子,又是长兄,却不顾脸面和礼仪同幼弟当众争执,简直是“他还是个孩子”的翻版说辞了。
二来,又隐隐约约说了那纸鸢对萧浊而言非同小可,摆明了是要惹萧惠帝怀疑——要知道,萧惠帝为人严谨,待下更是严苛,最厌恶的便是玩物丧志。
果不其然,萧惠帝冷笑一声,偏头吩咐太监:“等回了宫,你去太子殿内查一查,还有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
顿了下,又道:“怪不得前段日子朕看你交给太傅的策论,写得简直是一塌糊涂!”
萧浊不言,只是将脑袋埋得更低。
萧惠帝见他这一巴掌打不出个屁来的性格,更是觉得索然无味,便不耐烦道:“睿儿莽撞,德妃你自己带回去好好管一管。”
德妃应了声。
萧睿也连忙磕了个头,忍着笑:“儿臣一定好好反省!再不和皇兄吵架了。”
萧惠帝嗤笑一声:“你皇兄比你大了一倍年岁,他还同你一个毛头小孩吵架?真是不嫌丢人的!”
“回去让太子好好学学书,平日里也不知道太傅教他的礼节伦理都学到哪里去了!”
这是让他这段日子不再出门,好好闭门抄书思过的意思了。
萧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还不能更好的控制情绪,拖了片刻,才低声道:“儿臣知错。”
刚一回殿,就将自己关在寝殿内,谁也不见,直到夜里奶妈吴氏来拜见。
今早上林苑里太子和八殿下争执的事情说大不大,可在他们这些每日只想着服侍主子的下人眼里,主子不顺心、闹了脾性可就是捅破了天的大事。
因而吴氏刚听其他宫女说了这事,便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计,急匆匆地来了太子居住的秋华殿。
她身为太子乳母,额外受到礼遇,不仅例外恩准她年岁长了以后可以在尚宫局里的织造司里兼一个闲职,此次围猎也能跟着一道前往。对他们这些一辈子都奉献在深宫里的下人而言,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出宫见识宫外的风光,已然算是极大的好处了。
得了通传,吴氏便恭恭敬敬地进了内殿,刚要朝萧浊下拜,就被少年扶起来。
萧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温和:“吴嬷嬷怎么来了?”
吴氏一笑,眼角的细纹就堆积起来,形成了岁月和熙的纹路:“小人前段日子做了个小玩意,不知道入不入得了殿下的眼。”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圆头圆脑的布老虎。
萧浊抿了抿唇。
他虽然仍是少年心性,却较常人早熟,如何不知道吴氏这是变着法子地再宽慰自己。
其实他早就过了会喜欢这些玩具的年岁,却也不忍拂吴氏一片拳拳心意,便接了下来,捏了捏那老虎圆滚滚的脑袋,半晌,还是没忍住,说话时已然带着浓浓的委屈:“吴嬷嬷,你给我做的那只纸鸢坏了。”
吴嬷嬷连忙宽慰道:“殿下喜欢纸鸢,那小人再做一只更大、更好的就是了。”
萧浊低声道:“再大、再好,都不是原来那一个了,又有什么用。”
吴嬷嬷犹豫半晌,才轻声道:“小人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殿下也权且听着,若是觉得小人僭越,也便听了便忘吧。”
萧浊低头翻来覆去地捏揉那只花花绿绿的布老虎,闷闷不乐道:“那你讲吧。”
“小人家里从前也有一个小弟弟,他小时候不懂事,也总和我闹着争执,每次小人都争不过他。”吴嬷嬷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小人比弟弟大了那么多岁,若是当真要争,怎么会争不过?只是小人不想同他争执罢了。”
“小人心想,我个子比他高,看得也比他远,别的不说,每次上桌吃饭,我只要轻松一伸直手臂就可以夹到的红烧肉,我家弟弟却是垫着脚、哭闹半天也拿不到的。”
“......既然小人多了他这么多好处,那在别的地方让让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浊把布老虎重重放下,抬起头,看着吴嬷嬷:“你说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