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路长惟攥紧手里柴刀,咬牙,眼里几乎蹿出愤怒的火苗,死死盯着路启:“你什么意思?”
她对这个亲爹是一丝敬意也无了——逼着她去打劫刀人不说,今晚不见人影、甫一回家便抬手就是一巴掌,神仙也忍不了!
路启大声呵斥:“让你杀的人呢?你正事不做,就是在这耍狗斗鸡的胡闹?!”
路长惟半张脸上火辣辣的,估计“五指山”也已经肿了起来。
她没吭声。
她自然不知道,路启此刻心里却是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她恨铁不成钢的恨其不争。
刺杀太子是要株连九族的大事,一旦东窗事发,路家上上下下势必难逃一劫——虽然沧江水灾过后,路家实际上也没剩多少人了。
但路启仍然没有将刺杀对象、也就是萧浊的真实身份告知路长惟,只道其是个富商之子。
路启想着,即使事不成,朝廷要捉人担责,他还可以自己将罪责全部揽下,而路长惟是不知者罪轻,或多或少可以逃过一死。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这个女儿势必是要为自己所连累。
愧疚定然有之,但他为父积威深重,断然不可能同自己的小辈道歉,见路长惟不答话,便又提高嗓门怒道:“问你,你如何不答?!”
路长惟把拎着柴刀的手背在身后,平静道:“我当胸刺了他一剑,但他人被侍卫救回去了。不过我看他血流得挺多,估计救回去也不一定能活。”
方才她被路启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一巴掌,现下心里憋着股气撒不出,油然而生叛逆的心思,干脆开始胡编乱造起来——路启想要她杀了那人,她偏不杀;
不仅不杀,她还要编个幌子骗路启,并且还打算过会已经捉到手的人给偷偷放了,越气他越好!
一想到自己可以把路启骗得团团转,路长惟心里略微有些得意,连脸上被扇的肿痛似乎都没那么痛了。
她这厢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还没想完,便听路启道:“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语气十分不悦,但反正路长惟从小皮实惯了,被他骂也不是一次两次,一回生两回熟,她现下磨炼出了厚脸皮,挨自个亲爹几句骂也是不痛不痒,只是低下头,偷偷吐舌头。
不过路启语气虽然不满,却并未暴跳如雷。
其实,路启本来便不指望路长惟这个初生牛犊能办成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先前吴全催得急、自己又因为这段日子的寒腿病发无法行动,这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让路长惟试试。
因而现下听路长惟说她失败了,倒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路启略微沉吟片刻,不疑有他,只微微皱眉:“那你如何逃逃回来?”
路长惟漫不经心道:“那小公子周围侍卫倒是厉害,我才刺他一剑,就被侍卫给格挡住了。但他自己不争气,一见血就鬼哭狼嚎地大叫,反倒闹得侍卫们只能回身照料他,顾头不顾尾,所以我找准空隙就溜了。”
她又耸了耸肩:“爹你一路回来不也看到了,压根没有官兵找到这里。我回来的时候特地饶了远路,没人会发现我藏在这。”
路启还要再斥责,却冷不防看见路长惟偏过头去,巴掌大的小脸上五指红痕清晰可见。
溶溶月色中万籁俱寂,只有不远处打更夫拖着长音、懒懒散散的梆子声响。
路启到了嘴边的叱骂突然顿住了。
先前他误以为路长惟刺杀失败身死,一时震痛中夹杂着愧疚,愤懑于胸不可抒发,等见到她第一眼却是下意识地动了手。
或许这世间大多数父母都同他一般,满腔情绪无处宣泄时,自家的儿女就首当其冲成了怨气的发泄出口。
路启脸上青了又白,最后什么也没说,一拂袖,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路长惟垂着脑袋,用脚尖碾碎地面一颗石子。
等了一会,确定路启大约是没心情再盘问自己了,她才慢悠悠地抬起脑袋,往回走。
那只侥幸逃过一死的芦花鸡早不知道振翅飞到哪里去了,徒留下几支零散的鸡毛和一串血滴。
路长惟怨气很重。
“斥巨资”买下来的鸡没了不说,还平白无故挨了亲爹一顿臭骂,干了活还吃力不讨好,有苦无处诉。
她心里很不爽。
心情一不爽了,她就想要找个人当出气包。
晕倒在柴房里还没醒的萧浊就成了那个倒霉受气的“包子”。
路长惟进了院子,瞥了一眼已经熄灯的主屋,估摸着路启应当是睡了,这才蹑手蹑脚地绕到主屋后,颇为嚣张地两手一推柴门,正要居高临下地作弄几句那锦衣玉食的金贵公子,却发现这人居然还没醒。
她皱着眉,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胳膊,只换来一声绵羊似的闷哼,听起来不大对劲。
萧浊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似乎难受得紧。
路长惟伸手一摸,摸出一股烫手的热意,忍不住咂舌:居然是犯起烧热来了。
她琢磨了一会,心道难不成是我先前弄晕他的那一针太重了?还是下手没看准、误扎了他哪个穴位?
路长惟挠了挠头,为难得很。
她现下有些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
先前她在路启面前隐瞒下自己绑了萧浊藏在这里的事实,只不过存了故意要气路启的心思,倒也不是真的对这小公子起了什么“见色起意”的心思。
要她好生照顾他是不大可能的了。
一来,她也不会医,更没有照料过什么人的经验,纵然有心,也无力;
二来,她心底隐约并不想留着这烫手山芋。
行刺时的交锋已经让她在萧浊面前挂上了号,萧浊认得了她的脸,若是将他全须全尾地放回去,保不准萧浊立刻就会报官、让人来捉她,再送她一个人头落地的“大礼”。
虽然萧浊之前原谅过她的刺杀,还好心从侍卫手里救了她一回,可路长惟并不觉得再自己暗算他之后,他还会再原谅自己一次。
他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这样无条件地容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和威胁。
路长惟犹豫片刻,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柴刀,浅浅地在他喉间比划了一下。
......若是让他口不能言,说不出话来,那就算放他回去也无妨。反正,一个哑巴也说不出她到底长成什么样。
月光透过柴扉,冷利刀锋披上一层柔和的银白纱衣,冰冰凉凉地贴近少年温热的咽喉。
萧浊薄薄的眼皮底下突然动了一下。
路长惟吓得手一抖,下意识连忙伸手握住刀刃。
她害怕自己下手太重,一不小心就将人给弄死了,一时情急伸了左手去捂住那落下的刀口,立刻便被划了一道伤,鲜血流出,滴滴答答地洇湿了萧浊雪白的里衣前襟。
萧浊的眼睛还是闭着,似乎烧得糊涂起来,声音沙哑着嘟囔了什么。
路长惟心疼地把伤了的手心聚在嘴边舔了几口,权当作止血的紧急处理,一边好奇地附耳贴过去。
从萧浊痛苦的表情,她猜想萧浊大约是做了什么噩梦,在求饶,可贴近了才听见他是在唤“爹爹”。
路长惟一怔。
***
萧浊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连串沉重难醒的噩梦。
他梦见了自己十三岁那年,同父皇一道出游上林苑的事情。
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澄澈如洗的晴朗碧空之上悬着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纸鸢。
萧浊拉扯着手里的牵线,奋力地奔跑着,让自己牵引着的白鹰风筝飞得更高。
他跑了一会,没了力气,便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抬起脑袋,眯起眼,眺望着远处金黄绣龙华盖下的晃动人群。
萧惠帝及德妃便在那大若树冠的华盖之下休憩。
皇后尚在,原本陪同帝王围猎的幸事是轮不到德妃的。可皇后体弱多病,每逢春季咳疾便犯,因而才让德妃赵氏携膝下八皇子萧睿陪驾上林苑。
萧浊在原地站了没一会,大群太监宫女就举着早备好的温饮和汗巾迎上来。
他没什么表情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还想再放一会纸鸢。然而他刚要扯线,忽然来了一阵南风,天上飞舞如龙的白鹰风筝被风一吹,顿时歪了方向,直直朝着一边歪过去。
有个小太监眼力好,看清了那边的另一只纸鸢,顿时“哎哟”一声:“那不是八殿下的‘磐蛇’么!”
萧浊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有进宫年岁更长、懂得看颜色的宫女连忙扯了扯那小太监的袖子,示意他快闭嘴。
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德妃在后宫圣宠正盛,甚至隐隐有了盖过皇后的势头。
不仅如此,相比出身微寒的皇后,德妃家门显赫,称得上簪缨世家,德妃之兄赵甫霖更是当朝重臣镇南将军,当初圣上登基时便有从戎之功。
许多宫女太监私下里谈论起这位气势万千的德妃娘娘,同时心里都忍不住犯嘀咕:如今皇后久病不愈,怕是过不了多久,这后宫凤印便要易主了吧?
这样连下人都口耳相传的风言风语,自然也逃不了几位殿下的耳朵。
虽然宫规森严,严禁下人在主子面前嚼舌根,但小孩子心性从来最为敏感。
有意无意地,从他人对待自己和八弟的态度里,萧浊隐隐约约就察觉了自己同这个同父异母亲弟弟的关系似乎不该是好,而应是微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