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弱、要矮,又不是本宫害他弱、害他矮!是非分明总是要分个清楚!今日八弟剪坏了我的纸鸢,就是他不对!凭什么还要我忍他、让他?!”
吴嬷嬷怕又惹起他不快,只好又行了个礼:“是小人的错了。殿下说得也有道理。”
萧浊一拳好像打在棉花上,胸中气闷无处抒发,紧紧地把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重新垂头。
吴嬷嬷是看着他长大的,心里又把太子当自己亲儿子一般看待,如今见他这般郁郁情状,自然心疼。
而且她素来心直口快惯了,便像教育自家晚辈一般道:“都说‘宰相肚子能撑船’,殿下年纪尚小,还不懂得这个道理,也情有可原。”
萧浊冷冷道:“难道长大就是要忍气吞声,受了冤枉气还得往肚子里吞吗?那本宫宁可不要长大。”
吴氏笑了:“殿下这就是孩子气话了。”
殿外报时的晚钟敲过第三响,吴氏怕叨扰了殿下休息,便匆匆忙忙告辞。
萧浊绷着一张小脸,捧起那只布老虎,连同那只破碎的磐蛇纸鸢被他放在了木盒里,落了锁,也不想再打开看了。
经过上林苑一事,直到年末,他和八弟的关系也一直不咸不淡,平日里见了萧睿,他都要特地绕道走。
倒不是真的怕了萧睿和德妃,只是,一来他心里厌烦萧睿和德妃,眼不见心不烦。
二来,临近年关,他身为一国储君,势必要跟着父皇多学礼仪操持、待臣接物之术,自然同几个臣弟嬉笑打闹的相处时间也少了许多。
然而事实不遂人意。
他想躲,却躲不过人之野心日益膨胀。
兴许是到了年末,御史台一帮老臣要冲年末业绩,朝中和后宫中废后的非议之声日大,上谏劝圣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飞向重重宫闱之内。
德妃之兄赵甫霖是当朝镇南将军,军功赫赫,素有威望,并且在萧惠帝登基之前,还有从龙救驾的重功。
前朝因为阉人乱政,致使宫变生事,尚在幼年的萧惠帝被迫随着宫人出逃,流落民间。两年后被找到时险遭奸党行刺,还是赵甫霖替萧惠帝挡了一剑,救下萧惠帝,并忍着重伤护送他回宫,重夺玉玺。
时至今日,有些侥幸经历过那场宫变屠杀流血十日的老人还会津津乐道那副场面——
英俊勃发的年少将军手持精铁画戟,陷在重重铁甲包围之中,他胸口涌出的鲜血已经将大半银铠染红。
红血白鳞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但少年将军脸上张扬肆意的笑容比日光更胜无数。
将军的背后,护着一袭破旧布袍清俊的男子。可凭他一双鹰隼似的锋芒毕露的眼睛,谁都不会把他错认成是将军的护卫。
年轻落难的帝王手里还拎着从街市买回的一串排骨,是要给他落入民间时迎娶的接发妻子煲汤用。
柳皇后和萧惠帝的相识便是起于微时。
柳皇后其实不姓柳,她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知道她被人遗弃在一株老柳树下,从此附近村里的老少男女都唤她一声柳儿。
柳儿长到了十七岁,成了邻里八乡有名的贤惠美人。她手巧,靠着一手细腻精致的刺绣养活了自己。然而足足长过了及笄,也没见几家媒婆踏进柳儿家门槛。
因为她有咳疾。这是贵人才配得的毛病,需要日日用滋补贵药吊着,得把参汤当水喝,一般百姓家压根负担不起。
不仅不能传宗接代、绵延香火,更不知还能活几年。村里人都笑言,非得是缺心眼的傻子,钱多的没出烧,才会娶这么个病秧子回家供着。
然而没想到真有这么个傻子,还是沧浪国当朝的皇帝。
萧浊小时候好奇地问过母后,她与父君是如何相识,又如何结的亲。
柳皇后便给他讲了一个俗套的美救英雄,然后一见钟情,又故剑情深,帝王力排众议,迎娶民间女子的故事。
故事美好得不像话,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萧浊那般喜欢这故事。
因为救驾有功,被赐封安平侯的赵甫霖及一帮权贵重臣便是如此。
先是以军功胁迫,逼萧惠帝纳了德妃,诞下八皇弟,紧接着又以柳氏三罪请求废后。
一罪在她出身贫寒、污染皇室血脉;二罪是她为后十九载,仅有萧浊唯一所出,甚至还夭折过皇嗣,于龙脉延续有损;三罪在她身体孱弱,后宫诸事力所不及,难以服众。
以上便是御史台群臣谏议的奏本内容。
大臣们来势汹汹,萧惠帝维护皇后的态度却更加坚决,两方僵持不下,每日早朝上都吵得不可开交。
后宫却是反常地一片平静。
那日萧浊从御书房下了课,拎着今日课上练的字卷,兴致勃勃地往凤宫去。
他跨进门槛,冲门边守着的大宫女道:“我母后最近身体如何?”
宫女行一礼:“皇后娘娘一切安好,只不过时常抱怨眼睛干涩,许是夜里刺绣,用多了眼睛。”
萧浊奇道:“母后何时又开始捡起刺绣的活计做了?”
柳皇后绣娘出身,只是她这些技艺在民间时还能称得上一句秀外慧中,到了皇宫之内,便成了上不了大雅之堂,难免受人非议。
何况自从她诞下萧浊之后,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太医也劝她少做这些费脑力的精细活,她才不得已放下了拿惯了的针线。
“是......德妃娘娘寿诞,娘娘想绣副万福万寿图当赠礼。”
萧浊冷笑一声,一掀袍子,大步迈进内殿:“她算什么东西,也配得上我母后的亲绣。”
宫女登时急了,伸手要拦他:“殿下,殿内还有——”
却不料一道幽幽的女声响起:“殿下这是说谁呢?”
凤宫香炉里萦绕着终年不散的淡淡草药香。
在一片淡青烟雾中,德妃朝他屈膝行了个礼。
一双细白若削葱根的手指握着剪子,身边还对着散乱的锦绣堆,德妃今日是来找皇后绣图。虽然实质上人人皆知她二人关系势如水火,可德妃惯是会做表面功夫的,绝不会让人诟病她礼节不足。
只是来修图而已,却能撞上这愣头青的傻小子落到自己手里.......德妃笑吟吟地望着僵在原地的萧浊,见他不答话,又语气温和道:“是谁惹了太子殿下,今日真是好大的火气呢。”
萧浊木着脸,没有说话。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方才辱骂之语定然被她听见了,这人又想怎么样?
一旁,柳皇后端坐在上位,一脸病容难掩清秀之色。她的性子向来是温和软弱的,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才慢声道:“浊儿,过来给德妃认个错。”
反正是遮掩不过去了,萧浊冷笑:“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父皇的一个妾而已,配得上我的道歉?!”
话音刚落,宫人顿时簌簌跪了一地。
纵然柳皇后还是名义上的皇后,可她素来性子和善,从不施威,虽是好心善人、得了上下宫人一致爱戴,却难免少了几分恭敬。
可德妃不同,虽然长了一副笑意晏晏的美人面,却着实是个心狠手辣之主,对待自己内里宫人也是雷霆手段。
从前有个梳头侍女只不小心折断她一根青丝,德妃笑着让她跪下,又让人把她满头长发、带着血肉都活生生拔了下来。那夜宫女痛苦的惨叫传遍了整个后宫,却无人敢置喙。
至于圣意如何,更是难以揣测,萧惠帝心里对柳皇后一往情深,可他也不仅仅是柳儿一人的夫君,更是整个沧浪国的帝王。他或许不喜德妃飞扬跋扈,却也要看在赵甫霖的面子上,宠着她、纵着她
一时之间,凤宫内落针可闻。柳皇后一双似蹙非蹙的远山眉拧起来,担忧德妃会立即发作,说话语气也不由得重了几分:“浊儿!跪下!”
没等到萧浊动静,德妃却还是一副笑脸,浑当做没听见似的,拿起剪子:“哎哟,这是织造局新上贡的蜀锦?真漂亮。我还想着今年还没见到几匹呢,敢情陛下送到娘娘这来了。”她笑着用剪子空剪了几下,语气却还是甜蜜蜜的,“陛下这么宠娘娘,妹妹好生羡慕。”
这话绵里藏针,却多少带点纯粹的僭越。普天之物皆是皇帝私产,萧惠帝要送给何人,德妃本来就插不上手。何况,论起尊荣卑贱,柳皇后毕竟是一宫之主,若是有了什么珍宝奇物,先着送给皇后,也是情理之中。
可柳皇后卑微的出身和在凡间沉浮的经历给了她一副菩萨心肠,也让她养出个打碎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吞的懦弱性格。她沉默片刻,才轻声细语:“妹妹喜欢,就拿走——”
“夫君赏给我母后的东西,你也要抢?!”萧浊忍无可忍。
八弟要同他抢父君的宠爱,同他抢太子之位,德妃要同他母后抢凤印、抢荣宠,现下连个小小的蜀锦都不放过?!分明父皇往她的登华宫里送了多少锦衣玉食、琳琅珠玉,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赵氏母子,当真可恶。
猝不及防,柳皇后猛地咳嗽起来,一旁服侍的宫人回过神来,连忙捧上帕子,之见帕间星星点点红色。
萧浊快步上前,脸色一白,还没说什么,柳皇后用尽力气的掌掴就来了:“你真要气死我不成?!”
她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怒,也从未打过萧浊。萧浊是她夭折过一个孩子之后,拼着命、九死一生才产下的孩子,她素来舍不得辱他骂他一句,可今日这一巴掌却确确实实是用上了全力。
萧浊一下子懵住了。
德妃捂嘴,微微一笑:“看起来妹妹不太方便在这里留着了,那妹妹先走了。”她起身,施施然往外走,留下一阵旖旎香气,“娘娘保重,可别气坏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