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萧洌有些坐不住了,萧夫人看出幼子的不自在,“衍儿在外忙了一天,洌儿今日也委屈了,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闻言,萧衍萧洌起身行礼。
萧衍道:“阿洌随我一起吧,我有话跟你说。”
哈?
萧洌一副受惊的样子,“说什么?”
萧衍看着他吃惊的样子,凤眼微眯,“你回府至今,为兄一直忙着外面的事情,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聊聊,今日就趁此机会,咱们兄弟二人秉烛夜谈,如何?”
不如何,萧洌心里搭腔。
萧衍看出萧洌的不情愿,他幽幽道:“怎么,你不愿意?”
萧洌暗道,他若说不愿意,就能避免这场夜谈吗?
显然不能。
虽然萧衍语气温和,但他偏偏就能从萧衍温和的声线中听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来。
萧洌只能干巴巴地答应,“呵呵,当然愿意。”
走出正院,萧衍抬脚便往听风院去,萧洌脚步微顿,随后认命地跟了上去。
萧衍长身玉立,面如冠玉。
萧洌矮了他小半个头,虽然看着单薄清瘦,但同样容貌秀美,兄弟二人锦衣玉冠,并肩而行,看着倒是极为养眼。
萧洌偷偷瞄了两眼身旁若有所思的萧衍,心里直打鼓。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这个名义上的哥哥相处,比跟他新认的爹娘还要来得别扭。
“听说今日你和萧潘起了冲突。”萧衍突然开口。
这就知道了?府里的消息传得倒是挺快。
萧洌撇嘴,“嗯。”
“萧潘混不吝惯了,他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这算是安慰吗?萧洌垂眸不语。
萧衍听不到他的回答,转脸看过去,少年低垂着头,浓长的睫毛覆盖住了黑亮的眼睛,红润的双唇微微抿着,看起来有些委屈。
萧衍眼底泛起笑意,“你都打赢了还觉得委屈?”
萧洌瘪嘴,面上他是打赢了,但心里总是不得劲,萧潘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他的肉里,一阵隐痛,让他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见萧洌还是不说话,萧衍暗叹一声,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脑瓜子,“若还是觉得委屈,改日哥哥帮你再教训他,日后叫他不敢再欺负你。”
萧洌摸着被拍的脑袋有些发懵,看着萧衍脸上的认真,他知道萧衍不是在说笑。
萧洌忽然觉得胸口发烫,眼眶倏然发热,他发现自己好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里憋着委屈不告状,但家里有人看出了他的委屈,毫不犹豫就要为他出头撑腰,这种有人依靠,有人撑腰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
他赶紧眨眼,将那股热流压了回去,不自在地说道:“额......倒也不必,我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娘也说了一家人要好好相处。况且,今日我已经教训过萧潘了,下回他要是再这样,我照样得揍他。”
萧衍轻笑出声,还好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这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嗯,知道打回去就好。我萧衍的弟弟,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欺负的。无论是在家里,还是以后在外,如果有人不长眼非要挑衅,不必担心,尽可反击回去。”
萧衍停下脚步,看着萧洌道:“记住,你是我永安侯府的公子,是我萧衍的弟弟,整个上京,除了陛下面前,你尽可以横着走。”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说出这么嚣张跋扈的一番话,萧洌竟然觉得毫无违和感,甚至觉得帅一脸。
这是正常的吗?
萧衍看着傻乎乎望着他的萧洌,眼底带上了一抹宠溺,“走吧。”
萧洌回过神来,兄弟二人再次并肩同行,两人间的气氛比起刚才似乎亲近了不少。
夜色尚浅,微风徐徐,携着某种花香而来,萧洌深吸了一口气,清甜的香味沁人心脾,许是花香宜人,一股冲动让他把憋在心里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问出了口,“哥哥,当初你为什么认定我就是侯府丢失的孩子?只是因为,我和娘眉目间有些相似吗?”
萧衍顿住脚步,看向身旁一脸严肃的萧洌,“这些日子你惶惶不安,就是因为这个?”
这些时日他一直忙着军营的事情,自从那天将萧洌带回侯府之后,便没有腾出多少时间和他好好谈谈,他派了暗卫关注听风院的一举一动,就是怕萧洌初初回府受了委屈不敢声张。
听暗卫禀告,他这个弟弟夜间时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仿佛有心事,所以今日他特地回府想要找萧洌细细聊聊,看看到底有什么心结难解。
萧洌攥紧袖口,直直盯着萧衍的眼睛问:“世间相似的人那么多,哥哥就不怕认错了人吗?”
“世间人有相似,但印记不会相同。”
萧衍看着萧洌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神,伸手点了点他的左颊,“你这酒窝我从小看着,同样的位置,笑起来同样的形状,你以为我会认错?”
酒窝?
萧洌道,“酒窝并不稀奇,别人也有。”
“酒窝别人可以有,但神似的眉眼,相仿的年纪,你以为世间会有那么多的巧合都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吗?”萧衍说。
除非有人刻意去制造这样的巧合,否则世间不会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萧洌知道自己不是他人刻意制造的巧合,流落京城完全是因为漫无目的,随波逐流,但心里总有一些猜疑。
见萧洌还是犹疑不定,萧衍抬起他的下巴,拇指摩挲着少年光滑的下巴,语气里带着回忆,“其实,让我肯定的还有一个原因。你周岁那年,有一次我趁着奶娘没注意把你抱到院子里去看花。结果,我人小没力气,一不小心差点把你摔了。幸好奶娘及时回来抱住了你,但这里,还是磕到了廊下的花枝,破了皮。”
“我那时年纪小,闯了祸害怕爹娘责罚,便央求着奶娘替我隐瞒。所以,直到你走失,知道你这里有伤疤的只有我和奶娘,而那天,你一抬头我就看到了。”
他的下巴有条疤?
萧洌今天是头一次知道,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着下巴,指腹来回的感受,下巴尖靠右的位置似乎确实有一块微微凸起的地方。
萧衍看着傻呼呼摸着下巴的萧洌,嘴角一勾,道:“若是不信,自己回去找个铜镜慢慢看吧。”
这些天一直困扰萧洌的疑问似乎消散了,他小声问道,“哥哥为什么不早说?”
萧衍答,“既然有疑问,那你为何不早问呢?听爹娘说,你甚少主动与他们谈心,爹娘关心你,想了解你,也想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但你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他们顾及你的感受不想逼问你,你呢,你可有想过主动与他们提及?”
他不想苛责萧洌,一个人流落在外十几年,骤然回家,有了家人,感到诸多生疏隔阂可以理解,这些日子看下来,他也发现萧洌心思颇重,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才养成了如此敏感的性子,父亲和母亲想必也看在眼里,所以没有强求。
“你今天能问出来哥哥很高兴。我知道,过去你一定受了很多苦,等你想说的时候,哥哥随时都愿意听。”
萧洌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了,他强忍着,冷寂冰封的心房似乎有了些许裂痕,丝丝灼热的气息想要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一个轻若不闻的好字从他口中逸出。
萧衍看着萧洌颤动的睫毛,继续问道:“身世既然已经澄清,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其他?
萧洌犹豫片刻,除了身世,他最在意的,的确还有一件。
“哥哥,我为什么会走丢?”
他既然是侯府公子,出入皆有护卫仆役,为何会流落异乡?
萧衍眼底一暗,似有隐情,“那时候我太小,很多事情记得并不真切,我只知道,当年你是被掳走的。”
被掳走?
萧洌急忙问:“被谁?”
“前朝乱党。”
前朝乱党?大梁建国不过二十年,萧衍所说的前朝应该就是因为暴政被当今圣上推翻的大秦朝。
萧衍回忆道:“那时候新朝初立,朝局不稳,京城之中有不少世家贵族暗地里支持前朝皇室,朝堂之上各方武将拥兵自重,陛下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用尽心力。“
“新朝初建的第二年,前朝乱党勾结朝廷官员,里应外合,趁着父亲出京之际,带兵攻入京城。那时乱党攻入京城各家府邸,抓了不少在朝官员和官员家眷,我们侯府也没能幸免。后来父亲及时带兵援救京城,将乱党和叛变的世家官员尽数诛灭,解了京城之困。”
回想起当年,他似乎还能听到侯府守卫的厮杀声,还有刀剑齐飞,鲜血飞溅的场景。
“你当时刚过周岁不久,我也不过稚龄,乱党攻入侯府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们出逃,你被奶娘抱着,后来人群纷乱不知怎么就走散了。有人说看见你和奶娘被乱党掳走了,父亲一直派人在京城附近搜寻你的踪迹,但是,最终没能找到。”
“母亲也因为你走失大病了一场,这么多年来,父亲母亲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你的下落,只是人海茫茫,想找回你又谈何容易。”
听完萧衍的回忆,萧洌怔愣了良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底升起,苦涩,悲伤,高兴,释然,种种滋味。
他这十几年来一直埋在心底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原来爹娘没有抛弃他,原来他不是没人要的野种,幼时听到的那些像尖针一样扎在他心底的话,原来都是谎言,他的亲人一直在念着他,记着他,从没有放弃过寻找他。
萧洌不敢抬头,眼底的热浪汹涌而出,嘴角费力地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来,声音微弱,“哥哥,对不起,我......”
青色的石板砖明净鉴人,上面高山浮云的纹理自然优美,萧洌盯着脚下的纹理,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白纱,然后,一滴,两滴,三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几年的光阴像一道天堑,又似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些惶惶不安挣扎求生的日子,那些不能对人言的肮脏阴暗,他要怎么对真心疼爱他的家人诉说。
苦难,是不适合分享的。
萧衍早就注意到萧洌的反常,待发现萧洌的眼泪,他的眉头拢了起来,然后不假思索地将萧洌拥进怀里,轻轻拍打着,萧衍安慰的动作有些僵硬,但依然能看出小心翼翼。
良久,萧洌轻轻一推,不敢抬头,闷声闷气地说:“哥哥,我没事了。”
萧衍的脸色并没有轻松,看着胞弟低垂的脑袋,想问却最终没有问,无声一叹,他抚着萧洌的发顶道:“回去吧,来日方长,等你想说的时候,哥哥随时都在。”
萧洌终于抬起头,他眼眶微红,眼里还泛着水光,左颊上的酒窝浮起淡淡的阴影,黑亮的眼底升起一抹不易察觉的依赖。
“好,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