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大?”蹲在路边等候的安德烈瞥了眼源源下车的年轻人,转向最瘦弱的新兵。“十七岁,长官,”孩子靴跟一磕,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帽檐耷拉下来,他的脸像根狭长瘦小的南瓜秧:“我1925年出生,哈尔科夫人。”
“我们当中最大的十九,长官。”另一个人喊道。十九。这个数字让身经百战的安德烈沉默了一下。真年轻啊,他想,他把自己也只有二十二岁这件事给忘了。
“记得以后别再敬礼了,小鬼们,除非你们想让我成为敌人的活靶子,”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伸出手:“把烟给我们,你们还没到用它的时候。”烟,当新兵还在关心野战厨房的餐食能不能送到前线时,刚从一场激战中生还的老兵却像珍爱步枪一样珍爱香烟。在那些不眠不休战斗的日子里,烟就如替战士放哨的警卫,将他们从久战疲惫中拽醒。而在前线陷入寂静,炮火的轰鸣和机枪的咯嗒声暂停,人被迫在战壕里和自己良心独处的时刻,烟负责麻痹人的神经,推迟审判日的降临,也防止人的思绪飘荡到没有战争的日子,流连于那些摄下斑斓秋叶的蓝色湖面,散发着新鲜泥土气味的、春雷滚滚的麦田...当然,最重要的是防止活人想起死人,无论是倒下的战友、亲人,还是被你亲手杀死的敌人。他们并没有消失,而是成了你的一部分,所有苍白模糊的面孔,千差万别又如出一辙,一旦战斗的狂热褪去,太阳的光线隐没,便会趁着夜色纷纷向你扑来。
“醒醒,小鬼,”中士跳上车,一脚踹下最后一名还在蒙头大睡的士兵:“你到站了。”“见鬼,”睡眼惺忪的年轻人忍痛爬起来,不满地大声嚷嚷:“我们这是在哪儿?”
“见鬼,没错,”对方颇为同情地看着他,点上烟深吸了一口,从容不迫地吐出烟圈:“你在斯大林格勒。”
安德烈在阵地最前沿找到了列昂尼得,去年莫斯科保卫战后他由少校擢为中校,如果能打场漂亮的反击战,夺回斯大林格勒,他一定会被提拔为上校,但现在,德国人占据了百分之九十的城区。列昂尼得在高处,借着被轰开的那面墙外透进的天光,研究作战地图。工兵正在楼前的废墟中忙碌,重新布置反坦克地雷和铁丝网。
“敌人的攻势不会持久,”烟尘四起,中校咳了两声:“第六集团军及第四集团军的一部被我们完全牵制在城区,只留盟军部队防守翼侧,只要顿河方面军集结完成,我们就可依靠钳形攻势一直突破到卡拉奇会师,将他们合围在斯大林格勒。” “但愿,”安德烈附和:“我想大伙更想知道具体进攻日期。”
他抬头,发现中校盯着自己。对方毛帽下的乌发略显凌乱,脸颊有些消瘦,绿眸却依然明亮严厉:“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时士气低落,中士,要忍耐,像去年在莫斯科城下一样,别忘了,列宁格勒至今尚未解围...”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中士心一紧,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佯装没看见即使危难关头也镇定自若的中校眼中涌出的热泪。他当然清楚列宁格勒对列昂尼得意味着什么。那是他,还有他爱人的故乡。米兰娜.乌尔里希,文工团的芭蕾舞家,列昂尼得的未婚妻,就葬身在惨烈的围城中。
她先是送走了父亲,邻居,接着是无数伤重不治的士兵。为了省下食物给邻居的遗孤,她饿毙于风雪。他则奇迹般逃离战俘营,在莫斯科郊外,指挥部队与一支德军的王牌装甲师激战,,遍体鳞伤,九死一生。
他们早订婚了。他本该荣光加身地娶她。
“预备役到了?”“到是到了,”安德烈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不是军人,只是群孩子。”“我预测今晚敌人会再次发起进攻,”列昂尼得沉吟片刻:“先别让新来的人参加战斗,带他们好好熟悉熟悉这里的情况。” “我有时不知道您是怎么承受这一切的。” “我不会倒在春天前,安德烈。” “您觉得我们的旗帜什么时候最夺目?”
中校看向屋顶,那里,映着乌云背后昏黄的残阳,红旗猎猎飘动,像一团流火般明亮,镰刀锤子的图案闪烁着金光。“天黑的时候。”
一架飞机飞来,掠过城市上方,继而俯冲向下,投下炸药,一股股黑烟窜上低得快压到屋脊的苍穹,防空部猛烈开火,飞机翻滚着跌进灰色的城市。“要是有一天,天空只有飞鸟就好了。”将军叹口气:“抱歉,我走神了。你想说什么,上校?”
“不能指望指望盟军,”尤利安直言不讳:“任由精良的第十六摩托化师散落在草原上,而用罗马尼亚军队保护我们的翼侧是一个错误。敌人兵力占压倒性优势,而我们的攻势夏季后已成强弩之末,他们能轻易从其他防线的正面抽调出兵力,在斯大林格勒集结。为避免被合围,我提议撤出我们的余部。”
“你让第四集团军的友邻,第六集团军的司令怎么想?”霍特反问:“趁着他们激战时撤出斯大林格勒?”
“一旦他们突入我纵深,”上校蔚蓝的眼眸像风暴前的海洋,睫毛纹丝不动,似要将人吸入深海:“第六集团军没有足够的燃料弹药储备突围。泥泞季节已到,及时集结兵力解围更是天方夜谭。” “目前我没有收到苏军集结的警告,”若不是微微晃动的金发,霍特几乎以为对方是一幅壁炉上方的油画:“或许你该考虑休假,冯.德尔维上校。” “您不喜欢我的意见。” “你太难缠了,尤利安,”霍特长叹:“我争不过你,你正年富力强。如你所愿,我会向司令部拍电报报告。”
??“你上赶着为一群贬斥你的混蛋效力?”妻子怒气冲冲地织毛衣:“擅离职守,擅自撤退...让那些夸夸其谈的人赤身**,自己到莫斯科去战斗!舒伦堡.米尔希,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丈夫对她的责骂不以为意,他小心翼翼地摇晃臂弯,女儿是那样香香软软的一团,握紧的小拳头还没有他的半截手指长,他亲了亲她,把她放回摇篮。
舒伦堡转身,深深地看着妻子,灿烂一笑,左边的娃娃脸现出一个酒窝:“原谅我,夫人。”他在壁炉前坐下,雪松香气缭绕,木柴噼啪燃烧,火焰温暖跳跃,影子在对面的墙纸上摇曳。火!人一旦失温就会死去,人类文明起源于火。千万年,亦或是百万年,枝叶覆身御寒的人在埃塞俄比亚的旷野生起了第一堆火,篝火如此美丽、梦幻,它赶走灌木丛中那一双双闪烁的兽瞳,驱散寒冷和黑暗,从此,人类与自然分庭抗礼,建立了自己的王国。火唤起沉睡的乡愁。当一个人孤独,孑然一身地游浪在世间,他会说“我很冷”。此时,一支火炬比太阳更珍贵,人可以仅凭微光下的那一丝温暖撑过漫漫长夜。但他最亲密的战友,英勇的费因茨.舒莱曼中校,却为他牺牲在莫斯科的郊外,一个枪炮齐鸣、大雪纷飞的晚上。
他不应该死在那儿,他应该死在壁炉旁,像现在这样,那才是他的人生。当然,首先幸福地活到晚年。然后,孩子和孙辈会为他下葬,挑选一片干爽、荫凉的沙地,那里,阳光会穿过火红的枫叶,照在一块厚重白亮的方形墓碑上,温热的大理石上刻着一行小字:这里长眠着费因茨.舒莱曼,我们的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