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二战） 第1章 春之歌

那是1930年的一个春假，列昂尼得.伊万诺维奇.瓦西里耶夫独自坐在密林深处一棵倒下的白桦树干上。

新发的绿草顶开坚硬的雪盖，他屈起一只腿，用以支撑写作业的垫板——不久前，垫板还只是块光秃秃的白桦树皮，但老瓦西里耶夫用一张刚完工的桌子交换了一张皮革。

他的长相不仅英俊，而且聪明到冷峻凌厉的程度，令人过目不忘。眼眸锐利发亮，贝加尔湖封冻的颜色，修长的脖子下是宽阔的肩膀。在学校，他不合群，少年老成，对知识刻苦钻研得近于狂热，刨根问底地几乎咄咄逼人，像一只踽踽独行的孤狼。

少年挺拔颀长的身姿和冷淡矜持的风度与他的家庭格格不入，老瓦西里耶夫是一名木匠，年仅五旬，天性诚恳善良，对独子珍爱有加，从不舍得让儿子分担辛苦的劳作，因此，他才有闲暇在森林中狂想，没过早被重活耗去青春，压弯腰和肩膀。

他很快完成了功课，开始反刍今天在图书馆借阅的书，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毛奇的著作…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睫毛弯出一个哲思的弧度，同时抓着斧柄，警惕冬眠苏醒后漫游的野兽。

一阵清风拂过，伴着一声沉闷的春雷，带来了飘自悬崖下方，大河方向的歌唱。

“当梨花开遍了山崖，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是啊，他的生命正处在春天，在这万物竞发、生机勃勃的时节，每条年轻的血管里都流窜着造物主放的野火，在叫嚣、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投身生活，投身未来。对于一个家境贫寒，而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来说，昨天太少，少得没必要驻足回忆，而明天太多，多得有数不清的梦可做，太多知识没有被汲取，太多事业没有被征服，太多山川没有被饱览，太多异国的土地没有被踏足，太多纯洁神圣的情感没有被触碰。虚荣也罢，雄心勃勃也罢，他才是十七岁，正当意气风发的年华。

他情不自禁随若断似续的风，朝忽远忽近的歌声走去。

日神拉开弓弦，阳光穿过银色的树林，笔直朝他射来，他眯起眼，依然大步向前。不一会儿，列昂尼得看见了悬崖边那片松软的、尚未化尽的积雪，他毫不犹豫地踩上去，那片奏响春之歌的田野展延在他身下，悬崖下是一个与寂静阴凉的白桦林截然不同的世界，被红色的太阳统治的世界，炙热，明亮，到处是泼洒的春光，拖拉机沿着田埂缓缓开动，农民们欢声笑语，新翻出的黑土闪闪发光，仿佛埋藏着美洲的金矿。河水傍着田野流淌，浮木在湍急的水流间上下起伏，唱歌的是一群河边的姑娘。

一个少女吸引了他的目光。她看上去比他小了三岁，或是两岁，歌声像她系着的那条鲜亮的红丝巾，连接了山谷与平野，似乎裹挟着残冰向前奔涌的河水太过冰凉，她瑟缩了一下，洁净的莲足踩回岸边被冲刷得光滑的石块上。

她天真的眼眸，宁静的神态，桔梗花般低垂的脖颈，与一只凫水的天鹅那样像。忽然，毫无预兆地，她抬起头，朝他嫣然一笑。

他的心砰砰直跳，血液一下冲到头顶，脸颊潮红滚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恼怒地将手插进大衣，转身离去。

“回来这么晚，没冻着吧？”老瓦西里耶夫丢下捅炉子用的铁钎，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手，急匆匆地小跑过来，替他打开篱栅，家鹅排击着翅膀，发出嘎嘎的叫声：“隔壁的谢廖沙中午就回家了，至少等我到集市上给你买副像样的手套再往外跑呀。”

“春天了。”列昂尼得简短地回答，他走过父亲身边，皮靴蹬住原木，大衣的下摆微微晃荡，扬起锋快的斧头几下劈好了柴火。“哎呀呀，”老瓦西里耶夫揉了揉他的乌发，挑不出一个优美的词来表达自己的骄傲之情：“你是个大人了，列昂尼得，瞧，好孩子，你比我还高的多呢…”见儿子咬了一口用报纸包的列巴，父亲才清醒过来，殷勤地舀了一大碗提前煨好的红菜汤：“别吃那个，儿子，先喝口汤，还有好东西我给你留着呢。”

两只蛋。细腻、光滑、温热，白中微微泛青。“鹅蛋？” “天鹅蛋，”父亲回答：“早上你上学去了，有两只天鹅从南方飞回，经过我们的屋脊，径直朝湖畔飞去。下午我去那儿伐木，在芦苇丛里捡到了它们，还有这个。”老瓦西里耶夫摊开手，宽厚、结满老茧的掌心上是一支沾血的羽毛：“我想有人把这对天鹅射杀了。”

父亲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听到了振翅声。列昂尼得抬头，湛蓝的天空上，云朵像一座座洁白的大理石像，云层背后传来一声嘹亮、悲怆的鸣叫，一只天鹅徘徊几周后，头也不回地飞向更南方。

如果没有那颗子弹，它们会在这片湖区安家，比翼齐飞，厮守终老。罪恶的硝烟散去，天依然蓝，蓝的没有一丝忧虑，蓝的像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梦境。少年默然无语。

“关于你去当铁路工人这件事…”“我不去。”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那就算了吧，”每一次瓦西里耶夫都会牵就儿子：“乌尔里希老爷跟你校长说定了，推荐你到慕尼黑军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