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三个月,晏暾被授予了兵部给事中的官职。
据说此番,东宫在里头出了不少的力。
晏朱明觉得东宫管不管这个事情都无甚所谓,她想着晏暾的伤终于好全乎了,她也该去拜拜神佛还个愿。所以她便吩咐人套车往城北的三清观去。
白芷很是诧异:“姑娘你怎么改拜三清了?”
晏朱明说:“我瞧着五公主都在那儿入道,说不定比法雨寺灵验些。反正都拜一拜,也不妨事。”
今上信道,三清观是皇家道场,气势恢宏,占地就比法雨寺多出了一大半,香烟袅袅、香客络绎不绝。但是皇室所供奉的主峰在悬崖边上,登上山顶需要爬九百九十九级陡峭石梯。由于戒备森严,又与寻常百姓所能接触的区域泾渭分明,是以主峰显得格外冷清。
晏朱明一边爬那石梯一边想,那五公主看着娇娇弱弱,竟然还真能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待下去。
白芷也跟着她累了个半死,气都喘不上来:“姑娘……你的心这么……这么诚,三清祖师……定能保佑郎君……仕途坦荡……”
晏朱明瞥了她一眼:“只要爹爹还能在尚书台说得上话,阿兄的仕途就坎坷不了。”
白芷答了声“是”,内心:那您还来求什么?
晏朱明缓了缓,继续往上爬去,渐渐地高耸入云的主峰显露于眼前。华盖顶顶,香烟阵阵,仲夏茂密的植物交错于蝉鸣之间,暑气升腾,晏朱明的身上蒸起了一层汗。
“姑娘,前头有人。”白芷道。
晏朱明看去,蜿蜒石阶藏入青翠山林,影影绰绰之间她能看见一队侍女正或坐或立,待走近便能瞧见她们围着的,是一个丰腴的妇人,她云鬓散乱,面色发白,几个侍女不停地给她打扇,她却扶着山石大口喘气,毫无风度。
不用看长相,只观那贵妇人的体型便知,此人正是宋贵妃。
据说宋贵妃从前也是个纤腰削肩的柔弱美人。她家世显赫,父亲宋相当年还曾担任过帝师,因此一入宫便是淑妃,生育后提为贵妃。她长相绝世、儿女成群又是世家贵女,几座大山压下来,逼得皇后夜夜不得安眠,生怕一醒来这个凤位就姓了宋了。
怀五公主的时候,宋贵妃的长子二皇子殇了。据传说是皇后搞的鬼。之后宋贵妃早产,宋相乞骸骨致仕,宋贵妃月子里由于伤心忧郁而疯狂暴食,硬是吃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不过胖的人反而不显老,如今宋贵妃看起来还是三十出头的样子,珠圆玉润的,哪里像是生育过三个孩子的母亲。反而是皇后,一身皮包骨,两道法令纹,眉心由于常年端着架子而留下深深的川字。
不过,贵妃的体型,委实不适合攀登。她赶紧上去请安,贵妃瘫坐在石头上,胳膊都抬不动了,捂着脑袋晕头转向,显然没将她认出来。
暑气深重,观她的面色潮红,只怕有危险。
晏朱明看了一圈她带来的侍女问到:“可曾有医女?”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贵妃这次是微服来的,不曾带医女。
晏朱明扶额,赶紧把人赶开:“先快散开,让娘娘吹会儿风!”
随后,她从怀中掏出了小水囊。那里头有顾允怜泡的杨梅酒。
孝期是不宜饮酒的,但是今日出门前,谈幼筠知道她要去三清观,便给她装了一些。这酒很烈,喝下去能很快发汗,对治疗中暑有奇效。
这还是江将军当年在漠北发现的法子,夏日行军于深深牧草中,不少将士容易中暑,他们便会带上一些烈酒,以备不测。
几个侍女并不认识晏朱明,见她身旁只有白芷一个婢女,穿着又十分的简单,便不敢让她上前,还是贵妃喘着粗气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向她招了招手:“安阳家的女儿吧?”
晏朱明连忙上前,将酒囊递给贵妃:“娘娘,喝一口,能舒服些。”
宋贵妃顺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差点没给呛出来。
顾允怜用来泡杨梅的烈酒是梁王从西北送来的,和宫中的御酒完全是两个极端。宫中御酒绵柔清淡,顾允怜嫌弃它薄得如水一般,而西北的酒烧刀子一样,入喉仿佛一柄利刃破开食道,纵使用杨梅汁稀释了,也依旧灼喉咙得慌。
贵妃喝下烈酒,片刻,觉得一股冷汗从背心发散了出来,方才那闷得头晕恶心的感受渐渐地散去了。她终于可以好好地呼吸一口山间的空气,妩媚的凤眼瞥向晏朱明:“多谢晏娘子了。”
晏朱明噗通一声跪下来,颤着声音道:“臣女有罪,请娘娘责罚。”
贵妃睇着她。
晏朱明道:“臣女尚在孝期,禁止饮酒,却私藏酒囊于怀中。臣女有罪。”
贵妃笑出来:“若非你的酒,本宫只怕要在这暑热侵体,这群废物,倒是各个无用。”
霎时间侍女们跪了一地。
贵妃摆了摆手,又向晏朱明伸出了她那圆润如白面似的手掌将她扶起,对她眨了眨眼睛:“此事本宫不会和任何人提及。”
晏朱明连忙顺着台阶下了:“多谢娘娘。”
等贵妃缓过来了,她便搀着她继续往山上爬去。
其实晏朱明此前和贵妃并不熟悉,也就是宫宴上打过两个照面。顾允怜和后宫女眷之间的关系并不密切,每回进宫也只是给太后请安,连皇后那儿都懒得去。
晏朱明和贵妃最近的关系便是,她家长兄差点和五公主议亲。不过自顾允怜明白拒绝了之后,晏家和贵妃就该势如水火了。
瞧着贵妃圆润的脖子和丰满的胸口上全是汗水,晏朱明便有些心虚。
毕竟五公主入道,也有晏家的关系。不然好好的一个贵妃,何至于得爬了九百九十九级的台阶才能看到女儿?
抵达山顶,五公主已然在等候。她一身青灰色的道袍,头发以一根白玉子午簪束起,比起丰腴成一个球的贵妃,她显得尤其瘦削,道袍挂在身上飘荡,似乎下一瞬就要羽化而登仙。
见了两人携手而来,五公主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随后转身让女观去准备沐浴用品。
皇家道场里,啥都不缺,晏朱明沾光享用了一回御汤,泡得浑身舒爽。等换好衣服后,五公主已经在会客室摆好了瓜果碎冰招待了。
晏朱明坐下来和五公主寒暄了几句:“长兄如今拜了兵部给事中,下月起就要去当值了。”
五公主脸色微红:“那倒不错。本宫便遥祝晏郎仕途亨通。”
晏朱明笑笑:“我长兄拜了官,倒是了了我一桩心事,就是不知道过两年我家郎君能得个什么职位。如今江家在漠北的根基是树倒猢狲散了。唉,江府荣光不再啊。”
贵妃听了,也同情地点头哦:“是呢,陛下很是可惜。江家满门忠烈,世代镇守北疆,如今人丁凋敝,实在是天妒英才。”
晏朱明的眼底染上落寞:“是啊,我家郎君年轻冲动,拿不住漠北的兵权。不过如今有萧将军镇守北疆,漠北的辽人想来也不敢犯境。”
听到萧将军三个字,贵妃鼻子里“哼”了一声。
“萧家也快无以为继了!瞧瞧他家那个小国舅,是个什么德行,若是日后由他来继承漠北的兵权,我看还不如你家郎君去漠北呢。”
贵妃和皇后势同水火,自然不喜站在东宫背后的萧家。
晏朱明点了点头:“娘娘圣明。只是萧家和东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日后东宫继位,萧家小国舅就算再混不吝,一辈子荣华富贵还是能保得住的。”
贵妃往嘴里塞了一口冰镇的甜瓜,继续道:“可是兵权落在这人手里,还有得好?要本宫说,陛下还是喜欢你家公公和长兄。当时漠北噩耗传来,陛下三天三夜未曾好好休息,人都瘦了一圈,还同本宫讲,如此纯臣,再无以为继了。”
晏朱明连忙道:“怎么无以为继?我家郎君虽然年幼,但与公公和大伯哥是血脉相承。不过缺少一些历练罢了。”
贵妃思索了一番,江家那个小儿子,确实没什么名声。主要是江将军和江承平都太耀眼了,衬托得江承夜像是月亮旁的小星子般微不足道。
贵妃抿了抿唇:“当然,想来梁王也会心疼这个外孙女婿的。”
几个人又瞎扯了些京中的八卦,天色渐晚,周遭的温度降下来,晏朱明去正殿三清下装模作样拜了拜,便与五公主告辞。
未出山门,便看见江承夜倚在她的车旁,嘴里咀嚼着薄荷叶,见到她下山了,连忙扑了上来:“出门为什么不叫我!”
晏朱明:“早上太热了,让你多睡会儿。”
实际上,昨儿夜里酷暑,江承夜却还像是个火炉一样把她箍在怀里,她热得根本睡不着,天不亮便起床套车了。
江承夜心想晏朱明还是关心他的,便假装不满地哼哼了两声,旋即转过身给她介绍:“这位是三殿下,来接娘娘的。”
不远处另一台低调奢华的车架侧,一个青年男子身骑骏马,朝她遥遥致意。不一会儿,贵妃也从山上下来了,见到了等待她的三皇子,立刻提着裙子,小步往前跑了两步。
身上的皮肉便跟着她的动作,雪媚娘似的抖了抖。
“成儿!”贵妃娇滴滴唤。
三殿下翻身下马,一把扶住母亲,凤眼里头染上笑意:“阿娘,妹妹如何了?”
贵妃扶了扶微乱的发鬓:“哼,你妹妹?你妹妹温泉泡着、冰碗吃着,能有什么不好?倒是你娘亲!这山那么高,差点没把本宫的老命给爬没了!下回你还是让你妹妹入宫来见我吧!”
三殿下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无奈笑容。
江承夜一瞧,连忙也问道:“你怎么样?”
晏朱明瞥了他一眼,她好歹精瘦,才不会如贵妃这般怕热。但是在贵妃面前,总不好说这样子的话,所以她歪了歪身子,垂下眼也娇滴滴道:“嗯,有些累了。郎君我们回程吧。”
贵妃转过脸来瞧了夫妻俩一眼:“今日里也多亏江家娘子了,不然本宫可得热死在山上!”
晏朱明埋着头,露出了羞怯的微笑:“贵妃娘娘谬赞了。臣女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女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