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雨寺里,陶扬荷也有些神思不宁。隔壁院子住了个举子,前两日放榜的时候进城去后便一直都没回来。虽然与她无关,她却不知怎的,有些牵挂。
她同那举子并未说上一句话,不过是路上遇见时互相行了行礼。
她记得最初是在膳堂碰见的,那人非常和善地和晏朱明搭了句话,带了点江州的口音,说的话听起来似乎认识江承夜。
但是他看到她的时候就没有那么亲切了,反而十分恭谨,从不敢正眼瞧她,台阶上偶遇了都要后撤半步让她先行。
更多时候,他是坐在窗下苦读,晨钟暮鼓中,怡然自得。
或许是之前在萧清元那里受了惊吓,如今陶扬荷看哪个男子都觉得可怖,就连江承夜,虽然救了她,可她瞧着他胳膊上的肌肉,分明很匀称,却依然骇人。反而是瘦弱不堪、看起来风一吹便倒的那少年,让她能稍微放下些警惕。
陶扬荷倚着窗户叹了口气。晏朱明不能时时上山,她也不敢回京城去,如今住在这庙里,便觉得十分无趣。
下午,下山采买的姨娘回来了,红光满面:“姑娘快收拾收拾,晏娘子来了!还说有喜事!”
陶扬荷赶忙起身,对镜扶了扶发簪,便提着裙子迎了出去,一出院门,便看见消失了几日的瘦弱少年站在门口,风尘仆仆。
他抬起头,定定望向了她。陶扬荷还是第一次见他抬头的样子。
每次路上遇见了,他都是缩着脑袋非常恭顺的模样,不敢唐突了她,如今直起身子来,竟也是个清隽的少年。她不由地愣在那里,半晌,她率先开口了:“这位郎君……回来了啊……”
柳英杰重重点头:“是的,陶娘子,我回来了!”
陶扬荷一惊,不由得退后一步:“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
她现在对所有的男人都心存戒备,这个少年原本是例外,可是无人和他提起过她的姓氏,他却去刻意打听了,莫非他也是那种心存恶意的男人?
柳英杰连忙拱手,为了显示郑重,他又把脸低下来了,额头与手同高:“是小生唐突。其实小生这次来是搭了江二娘子的车来的。陶娘子的姓氏也是江二娘子告诉小生的,绝非小生刻意窥探……”
陶扬荷松了口气,不过还是警惕地看向他:“你说搭的是江二娘子的车,那江家二娘子呢?”
柳英杰看了看后头,晏朱明并未跟上来,他一时有些慌了:“啊……她方才还在的。陶娘子留步,小生去看一看!”
说罢他倒着退了两步,拱了拱手便跑了。
躲在树后的晏朱明和江承夜:“带不动啊!”
晏朱明无法,只能从树后探出头来,上前圆场:“扬荷,这位是我阿兄的同榜,今年新科探花郎柳郎君。考前他不是也住在这儿嘛,放榜后我阿兄请他做客的时候,便提了一句,所以我才告诉他你的姓氏的。”
有晏朱明背书,陶扬荷终于放下了些戒备,闻听他竟然是探花,也高兴起来:“那祝贺柳郎金榜题名!”
柳英杰的脸一下子憋成了个茄子。
思及他身体孱弱,搞不好又得厥过去,江承夜立刻跳了出来,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提醒:“你不是有话要问陶娘子么?”
柳英杰的茄子脸更紫了,一口气差点没提起来。若非江承夜用掌心护住了他的后背,说不准又得倒仰过去。
江承夜真是恨铁不成钢。柳英杰深吸了一口气,吞吞吐吐了半日,还是没把话问出口。他也恨自己无用,红着脸转头拉着江承夜就跑,跑到树下,扶着树干喘息。
江承夜捂脸:“你这是做什么啊?”
柳英杰:“小生、小生实在是怕唐突了佳人,这种话如何说得出口!江兄,当初你娶你娘子的时候,可是什么样子?能不能告知小生容小生参考参考?”
江承夜噎住了。
当初……当初晏朱明是他的准嫂子!阿娘得知父兄噩耗,惊厥过去,醒来后便遣人去拿了他的庚帖。
他不明就里,阿娘告诉他,晏朱明愿意继续嫁入江家,成为嗣妇,而他这个江家硕果仅存的独苗,则要接替长兄,成为她的丈夫。
江承夜发了好大的脾气,夺过庚帖就砸在地上:“凭什么?我长兄才死!何况她既不贤惠又不温柔!我才不要娶她!”
谈幼筠冷冷地说:“你和朱明的八字都是一样的。就算不拿庚帖,她也能合。朱明愿意在咱们家最难的时候嫁进来,难道为的是给你做贤妻良母么?她为的是我们整个江家!婚后,你必须敬她!”
从小到大,他对晏朱明说得最多的就是:“你别想着嫁进我们江府,小爷我是绝对不同意的!”
……这样的话如何能给柳英杰参考呢?
他想了半晌,只能干巴巴地说:“额……我和我娘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柳英杰叹息:“也是,你俩家毗邻,从小一起长大,本就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想必是早已两心相许,何必开口去问?”
江承夜忽然有些惆怅,说起来,和晏朱明从小立下婚约,两心相许的,是他早殇的兄长,而非是他。若非兄长亡故,此刻晏朱明便是他的长嫂了。
柳英杰以为江承夜是为了他的不争气而惆怅,直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兄,小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唉。其实小生身体孱弱,长相又不若江兄、晏兄这般玉树临风,家中父母不过是农民,若神女无梦,小生便罢了……”
那边晏朱明将陶扬荷拉进了厢房,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问道:“你觉得刚才那个柳探花如何?”
陶扬荷的脸比三月的桃花还粉嫩,一双眼不知道往哪里看,手指不安地搅动着帕子:“我看他体格瘦弱……”
晏朱明:莫非不喜?
陶扬荷:“应该是不会打老婆的。”
晏朱明:?
陶扬荷:“而且他说他是江州人……想来也会是个耙耳朵。”
晏朱明:……
陶扬荷:“家里父母是农户的话,婆婆应当是不敢磋磨知府之女。”
晏朱明: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她道:“既然你很满意,那柳郎君也有意,不若叫你姨娘去和他谈谈?过两天吏部就给官了,他到时候就能分到一套京里的宅子,你嫁过去,做了探花郎的夫人,萧家和你堂叔家想要动你,也得先掂量掂量。”
陶扬荷听她张口闭口“嫁”啊“嫁”的,羞得双颊滚烫,慌忙拿帕子掩了面孔要钻到晏朱明的怀里去。倒是她的姨娘爽利,笑吟吟道:“我也算姑娘半个长辈,主君把姑娘托付给我,我便托大,替姑娘去问一问。”
陶扬荷嘴上说着“别去别去”,脸却通红地埋了起来。姨娘哪里还有不懂的,抿了抿鬓角的发丝,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笑吟吟地往柳英杰的厢房里去了。
不一会儿,姨娘便把事情定下了,叫柳英杰写信回家里去江州府上提亲。
她家主君一个同进士出身,找了个探花女婿,哪能不乐得胡子都翘起来?
一想到这份差事她办妥了,姨娘的步子都开始轻快起来。
过了一段日子,吏部给官,柳英杰被指为门下省起居舍人,负责记录皇帝起居注。这是一个近官,日夜随侍皇帝身侧,可以得知很多朝中大事。
晏朱明不记得前世有没有柳英杰这一号人了,毕竟前世她不过是个金丝笼里的贵妃,朝中之事一窍不通,自然也不关心当年的探花是谁,又被赐了什么官职。
不过她还是清楚起居舍人的职位的,毕竟这个人要整天跟在皇帝的身侧,记录他的一言一行。晏朱明前世去给顾胥廷请安的时候,总能和他们打个照面。
当时顾胥廷的起居舍人并不是柳英杰。
不过也能理解,若柳英杰担任过先皇的起居舍人,想来会窥知不少先朝秘辛,顾胥廷便很难再次起用他。
前世皇上便是在一年后驾崩的,如此说来柳英杰最多也只能做一年的起居舍人。
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落在脑海里,稍纵即逝,抓不住。
江承夜备了份薄礼,随着晏暾去恭贺,回来后笑嘻嘻地:“你可知,柳舍人今日第一次入朝面圣,差点又厥过去。陛下指着他说,此等胆识,可堪此任?命大监将他的起居注收了。谁知道,柳舍人把这句话也给写进了起居注里。陛下一看,又说,原以为柳卿胆小如鼠,谁料竟也有胆大的时候,倒是适合做这个舍人。柳舍人这才保住了官职。”
晏朱明:柳英杰的胆小还真的是分情况的。不过如此看来陛下对这个起居舍人很是满意。
晏朱明思忖了一下,问道:“陛下最近身体还好吧?”
江承夜不明就里:“我怎么知道,不过看柳兄今天的意思,陛下应当还很硬朗吧。”
晏朱明“唔”了一声。若是一年后,顾胥廷真的登基,那么会放过梁王府和晏家么?
晏朱明:“我想,既然柳郎做了起居舍人,对陛下的情况应该很了解。你可要多留心着些……我看太子就不是个好东西!”
这话江承夜可爱听了:“他确实不是个好东西!”竟然敢觊觎他的妻子!
晏朱明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她又耳提面命:“上次我阿爹提醒你的,你也要警惕啊!”
江承夜点头如捣蒜。
晏朱明看着他那样子,分明还是一团孩子气。只是重生那样玄秘的事情如何对他开口呢?她有预感,若是她现在开口告诉他,她上辈子被捉去做了顾胥廷的贵妃,江承夜能现在就冲进东宫和人拼命!
她只能顺毛道:“好啦,乖,咱家的事情慢慢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