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球队训练结束,江期背着包晃悠到高三楼下。
恢复晚自习后,整栋楼灯火通明,各科老师排好班每天在班级里答疑,这会儿还有两节自习时间才放学,整栋楼安静得很。
江期不想回教室,也不想回宿舍。
他瞥一眼三班的教室,余安的身影不在窗边。
他在楼外的路灯下踱步,然后就接到方医生打来的电话。
两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距离上次和方医生对话已是半年前的事,今天他主动打来,确实令江期意想不到。
接听前,他特意看了眼时间,八点十五分,非常严谨的时间。
方医生掐着这个时间点打来,估计还是按照他在剑英的作息习惯。
电话接通,一时静默,方医生在等他开口。
“方医生你好。”江期压低声音,看了眼不远处的高三楼,然后走向更远处。
听筒那边传来一声轻笑,随即回道:“你好。”
下一句,方医生就直奔主题,“最近感觉怎么样?新环境适应得如何?”
这是惯例的询问,应该是冯雯君嘱咐过得。
“挺好的,同学都很好,同桌也很好,小时候认识的朋友也在这里,老师很负责,排球队的队友们也很有默契。”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让方医生感到些许诧异,这是从未有过的对话方式,之前有段时间,他甚至很抗拒聊这些。
后来,他总结过,剑英私立是走班制,没有固定班级同学,不管多长时间的相处,始终做不到稳定的友谊,自然没什么可聊的。
几分钟内,他筛选他话里的有效信息,最后得出结论,新环境他适应得很快。
良性的有效发展。
方医生沉默了几秒,话锋一转,“关于永福路,有没有想起什么?”
江期脚步一顿,踢一脚眼前的碎石,才否认道:“没有。”神情间显现出一丝遗憾,“今年我还没去过。”
方医生只会提出话题,但不会继续问,每次都是他想起多少说多少。
当初江期的母亲找到他时,只有一个目的,让她的儿子回到生活的正轨上。她执意让江期出国,在事情发生后的一年间,无数次地提出这项建议,但都被他拒绝了。
事实上,他初三那年空白期却是在美国度过的,然后他就执意回国,坚持完成国内的高中生活。
他母亲认为他缺失的那段记忆是悲伤的,忘掉也好。
可在他们谈话期间,他意识到,那段记忆里除了惨痛之外,还夹杂着愉快。
江期说不出来,总之那段时间,永福路是他反复提及的。
而北元市确实有一条名叫永福路的商业区,一整条路都是店铺,琳琅满目。
江期说,他以前最喜欢去的就是那条路。
“那你都会去哪间店?”方医生问。
江期想了想,挨个指出,“买手店,滑板店,有一家餐厅很好吃,还有一家国外鞋店代购,我训练常穿的牌子那里都有。”说着,他忽然怔住了,“哦对了,我记得有一次,我进了一家专卖巧克力的店,然后买了一盒黑巧。”
仅此而已。
方医生发现,每次提到永福路,江期都会很高兴,他的表情是不会骗人的。
“你还可以继续联系我的。”方医生温声道:“我们之间谈话的内容,我从来没有透露给你母亲,这是你的**权,咨询费虽然由你母亲所付,但作为心理医生的基本原则不会失去,你有半年没有联系我,恐怕是这个原因吧?”
江期没应声,不可否认方医生说得都对,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可以拿着出国和方医生的事情让冯雯君妥协,答应他转学。
对面没了声音,方医生建议道:“如果你觉得信不过,我可以介绍给你达阳本地的一名心理医生,由你自己付费,而且,他的原则性比我要高。”
江期短暂地晃了下神,说道:“那你把联系方式发给我吧!”
方医生见他没有拒绝,顿时松了口气,“好。”
“嗯,谢谢。”
两人断掉电话,江期发了会儿呆,看了眼时间,还有半小时才放晚自习。
他要继续等人。
聊了这么半天,他感到口渴,摸到书包里的保温杯,早上冲泡的普洱这会儿已经变成浓褐色,彻底失去了温度,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砸吧回味,凉掉的茶水有点便利店5块钱的味道了。
手机震动了两声,是方医生发来的短信,微信他早就删掉了,方医生应该看到了红色感叹号提示,所以才改成了短信。
上面只有一个叫陆信的名字和一串数字。
晚自习下课铃响,高三楼轰隆起来。江期看着教室的灯从最下面灭到最上层,最后只留下了三班的光亮。
他绕到前面,五分钟后,看到余安慢吞吞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两人一照面,余安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怎么在这?没回寝室?”余安微微调高的语调,证明他确实很诧异。
江期耸了耸肩,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训练刚结束。”
余安眨了眨眼睛,忽地冒出一句,“从我的座位上能看到排球馆。”
江期瞪大眼睛看他,只听他接着说道:“灯早关了。”
被他当面拆穿,江期倒没显得有多尴尬,打趣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说话间,楼上又走下来一个人,两人循着声音看去,是冯静宜,她今天负责关灯锁教室。
余安收回视线,提醒江期,“再不走,宿舍楼就关门了。”
十点零五分,江期看见给余安留门的刘老师,愕然地看着他,“你怎么没说啊?你有门禁特权。”
余安率先走进去,跟刘老师打过招呼后,回头看他,“你也没问啊!”
江期哑然,得,他确实没问,只想着要是晚回宿舍,两人还能同甘共苦,没想到自己是跳梁小丑。
晚上冲完澡,江期看着满桌子余安带回来的卷子发怔,“怎么这么多?”
余安背对着他,闷声道:“彭老师特意关照的。”
江期想起来了,这次他出众的英语成绩仿佛让彭岑看到了希望,认为他还有进步的空间,于是格外关心其他科全面发展,晚自习时,就对余安嘱咐,一定要把卷子送到江期手上。
江期脸色阴沉,实在是没精力做这些,把所有卷子窝成筒,塞进书包里。
死就死了,他今天训练格外卖力,这会儿不想再耗费精气神儿。
可怕的是,余安竟然还有精力再做一张物理卷子,他不禁有些羡慕。
他趴在桌上回消息,无意打扰他,但还是没忍住,“19号我们就要比赛了,和实验中学的友谊赛。”特意强调道:“我来这里的第一场比赛。”
余安哦了一声,笔尖落在空白处,洇出一个黑色圆点。江期面有期待地问:“你来看比赛吗?就在我们学校的馆。”
他看着余安的后背,毫无波动起伏。
桌上的日历显示,19号是周六。
余安皱了皱眉,彭岑今晚刚宣布,从现在开始的每周六都要正常上课。
几分钟后,江期听见余安回答,“没想好。”
停下的笔尖继续写上答案,余安没回头,但能听见窸窣地踩梯子的声音。
江期爬到上铺,怅然地对着墙面,懊恼道:好像邀请被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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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期!掉魂了啊?怎么攻的球?”
蒋丘在场外大喊,长哨一吹,打断江期的训练,今天他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黑眼圈挂在眼底,整个人都不清醒。
“你干嘛了?昨晚看片了?”蒋丘倒不客气,上来直指要害。
刚进队的高一训练生吓得半死,装作没听见,其他年级的队员鸡贼似地笑。
江期嘴巴跟吞了个鸡蛋似的,慌忙否认,“怎么可能!”然后解释道:“昨天喝了点茶。”当然还带了点余安拒绝他邀请的加持。
蒋丘听后表情说不上的别扭,“你还喝茶?”
“嗯。”
“行,真有雅致。”蒋丘不禁联想到家里那套昂贵的青玉瓷茶具和满墙的茶饼。
还真是耳濡目染。
他转着手里的排球,看到蒋丘阴着脸,他只好表决心,“教练,我一定好好训练!”
“你最好给我清醒点!”蒋丘示意他继续练习,自己去别的组监督去了。
事实上,他今早起床之后直到训练前,都没有跟余安在一起,两人挨着坐,却像隔了万重山。
就像他看见余安的第一天一样。
中午跟着连文乐早早就溜进了食堂,他的被驳斥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从小到大很少有人拒绝他,他不在意的拒绝他也无所谓,在意他的也不会拒绝他。
所以,余安根本没拿他当回事。
念及至此,江期压根没听见连文乐叫苦连天的牢骚,他在自顾自地脑补。
直到连文乐捅咕他一下,“哥,你听没听啊?以后周六都要上课了!”
江期一怔,似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周六上课?”
“对啊,昨晚群里都炸了,你没看到啊!”连文乐无语。
江期有点尴尬,“群聊屏蔽了。”
于是,他终于知道余安那句没想好是为什么了。
他开始后悔了。
下午回到教室,余安的位子是空的,打铃前,他是被秦玉姣送回来的。
他走路有点晃。江期瞥见教室门口的秦玉姣,临走前,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