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与德鲁伊 第29章 第21章、狄士曼丘陵的大岩石

亚历克斯带着莱恩先在购物中心附近坐公车出了市中心、来到狄士曼丘陵的西北方，再步行到靠近健行步道起点的地方。

但接着亚历克斯就说他没有要循着常规步道走，而是直接带着莱恩往东南方前进，经过田地和房舍、穿越平原和丘陵；头顶上太阳明亮炽热，天空一片蔚蓝，棉花般的云朵四散分布，无法投下多少云荫，幸好越往东南树木越多、林荫越盛，宛如步入绿林拱道之中，为他们提供些许阴凉。偶尔遇到没路的地方，亚历克斯也领着莱恩直接走进树林间，走没多久后就又看见另一条步道了。

他们只在刚开始走的头十几分钟看到过其他健行客，但人不多，也就一对中年夫妻和两对年轻情侣。也只有在看到人时，莱恩才会隐身走在亚历克斯身旁，等人走远后又现身。莱恩想想后觉得也对，若不是闲来无事，也没多少人会选在夏天的正午过后来健行。随着他们在林间越走越深，就没再遇到什么人了。

幸亏莱恩早就在百多年间练就一身充沛体力和宛如铁皮的脚掌，还可以偶尔吹出气流来协助步行和降温，所以一路走来除了觉得有点热之外，还没有多大问题。而亚历克斯一路走来也都不曾喊累，除了体力充沛步伐稳健外，他的脚力也奇大，走在丘陵小坡上如履平地，偶尔遇到一公尺宽的浅坑也是轻轻一跳就跳过了。看他轻松自如的模样，恐怕去比跳远跳高或障碍赛也是小菜一碟，让莱恩暗叹之前暑假辛苦的训练总算是没有白费。

一路上亚历克斯话不多，莱恩也不想没话找话，所以一猫一人只是偶而想到个什么便闲聊几句，像是天气啊、景观呀、雾林镇或斯波坎好吃的餐厅，当然还有刚刚看的电影剧情和其他电影，聊完后又专心走路。不过莱恩倒也没感到不自在，反而觉得一切都这么的自然而然、毫无负担，只查觉到自己的脚步、呼吸和心跳，心中升起久违的充实和平静。

走了一个半小时后，在拐过一处树林后，莱恩终于远远看见亚历克斯说的沙龙岩了。那是一处比之前都陡峭的山坡，四周树木较为稀疏，坡上耸立着一块的深灰浅灰相间的巨岩，形状略呈三角形，目测高度超过半百公尺；巨岩旁边还分布着一些较小的岩石，但都没有那块宏伟。

“哇喔。”莱恩忍不住赞叹一声。

“很不错，对吧。”亚历克斯回头笑着。

莱恩点点头，跟着亚历克斯走到巨岩前。岩石投下的阴影像是要吞没他们渺小的身形，莱恩光是抬头仰望就觉得脖子发酸。

亚历克斯掏出手机看了看，“我们走的比我预期的快。通常我们家从入口处走到这儿至少要三个小时。”他耸肩，“当然啦，我们走的是一般步道，也会停下来休息。”

莱恩观察了一下亚历克斯，见对方胸前的T恤虽然被汗浸湿了半块，但脸色仍十分有精神，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这是你辛苦训练的成果，你应得的回报。”

“这个嘛，我有个要求很高的老师啊。”亚历克斯说，这话让莱恩也不禁笑了出来。亚历克斯接着伸手指着周遭的岩石，“这些合称沙龙岩，”又伸手拍了拍眼前的岩壁，“这块最大的叫大岩石。”

“大岩石？”莱恩失笑，“这命名法也太懒了吧。”

“我知道。”亚历克斯也笑了，“我第一次听到也这么觉得，不过至少很简单易懂。”

“的确。”

“嘿，”亚历克斯扭头看他，“你想上去看看吗？”

“什么？”莱恩一愣，仰头看了看，伸爪指着大岩石的顶端，“你是说爬上去吗？”

“对，不过不是从这边。”亚历克斯指着山坡上，“先走上去，再爬到顶端。”

莱恩本想着这是否有些冒险，但他见亚历克斯难得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实在不忍拂了对方的意愿，又觉得自己跟在一旁也可以避免出些差错，便答应了下来。亚历克斯闻言神色一喜，带着他走上山坡，打算从距离大岩石顶端约二十多公尺处开始攀爬。

莱恩见那处岩壁虽然陡峭，但有许多凹凸起伏处可供捉握和踏足，又觉得自己身形小巧灵活，先爬上去应该比较方便，便自告奋勇先探路，也不等亚历克斯答应就跑上岩壁，半爬半跳，三两下就爬到靠近一半高度的一处不大不小的平台，向着下方的亚历克斯提供指示，让他跟着爬上来。

接下来的岩壁稍微陡峭一些，可供攀踏处也比较小，有几次莱恩先爬上去后，都要仔细查看一番才能找到最好的路线。他还担心会出意外，说要下去跟在亚历克斯身后，这样才能在出意外时第一时间用魔法保护他。但没想到亚历克斯拒绝了，说要靠自己的力量爬到顶端，然后便用双手紧紧攀住那些微凸的岩块，靠着臂力把自己往上拉，就这样攀过了一些峭立难行之处，一路直到顶端。

岩顶平台之上，莱恩站在岩壁边缘低头望，直到亚历克斯爬上来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感到气上心头，忍不住骂到：“你这笨蛋，逞什么能！没带工具还只想用手爬，脑袋瓜都在想什么？如果摔下去怎么办？”

亚历克斯坐在地上，轻轻喘着气，“不会的，我力气很大，抓牢后就不怕掉下去。”他摊开手掌，低头看着，“老实说，我觉得只用一只手也能抓得住。我知道我能做到。”

“但不代表你不需要防护措施啊，笨蛋！”

“好啦好啦，是我的错。”亚历克斯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是我太冲动了。你说得对，应该要有工具再来攀岩，也应该做好防护措施。我爸也是这样说的，叫我要给温蒂当个好榜样，所以我……”他叹口气，“所以我才想试试看。”

莱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的印象中，亚历克斯大多时候都表现得比同龄人还要成熟，就算是面对食尸鬼、他、还有德鲁伊的事情时也是如此，有时会让他忘了对方只有十七岁。“你……你还在生大卫的气吗？”

“没有！”亚历克斯立刻摇头，但他瞥了一眼莱恩，表情随之一僵，“好吧，我有。我知道我没权生他的气，但我就是忍不住……我就想做些会惹他生气的事，想看他暴跳如雷的模样。但我知道爬上来这事我是打死也不会告诉他的。”他长长一叹，“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主意蠢死了、也很不负责任，更毫无意义。抱歉还拖你来这里。”

“嘿，别这么说。”莱恩走近几步，来到亚历克斯身边，“我不会用蠢死了这个词，我会说──嗯……稍微有点欠缺考虑；至于不负责任嘛……”他想了想后找不到脱罪的说法，便有些尴尬地笑道：“或许有点吧，但在本庭看来完全可以理解。不过毫无意义？不不不，我不这么想。你看。”他拍拍亚历克斯的膝盖，伸爪指了周围一圈。只见大岩石之下，广袤的丘陵田野向四周绵延，直到与蓝天合为一线；绿地黄土块块交错，茂林独木星罗棋布。

“这景色可真不错。”莱恩到过的地方不少，也见过许多独特的风景：他俯瞰过亚利桑那州的大峡谷、也仰望过挪威的极光；他曾躲在货车上穿越撒哈拉沙漠、也曾藏在船舱里横渡亚马逊雨林；他流浪在喜马拉雅山山脚下的城镇、也徘徊于菲律宾和印尼各个岛屿之间。

但那一切都是为了追寻奥德里奇神出鬼没的行踪，或是探访藏身在世界各地的法师术士，最初和最终的目的都是解开身上的诅咒；而那些风景什么的，他只是走过路过见过闻过，虽觉得美则美矣，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好好欣赏。

但现在莱恩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觉得眼前的景色有些不一样了，明明都是他见过的天空大地花草树木，却似乎更加地具有……别样的情感与意义，让他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正怦怦跳着。为什么呢？他扭头看向亚历克斯，不太确定是不是因为对方在他身边一起看着这景色的缘故，但想了一下又觉得是与不是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了，眼下他只想好好体会这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活着般的感受。

“是啊。”亚历克斯笑了，指着北方远处一点钟方向的低地，那里有一片成横条状的城市风景，“这一块区域其实是三个市相连在一起的，斯波坎、米尔伍德，还有爱达荷州的科达伦，不过本地人都叫它斯波坎谷。这里是雾林镇最近的大都会，也可以说是镇上无聊生活的……唯一救星吧。我家常常中午在斯波坎吃饭，吃完就走步道到这里。”

亚历克斯拍拍屁股下的大岩石，“其实我偶尔看到那些攀岩客在爬这的时候，就挺想试看看的。不过因为要受训练和买设备，一直没有机会尝试。本来想打工存钱买的，但我妈后来生病，我也就好久没来这里了。”他说到最后时，语气虽然有些低沉，但脸色还算平静。

“真的？”莱恩歪歪头，“我也觉得攀岩挺酷的。要知道，在我那个年代还真没有什么好玩的。每天放学后就要回家，唯一可称得上休闲娱乐的活动就是看小说，要不然就是跟附近的邻居小孩玩。我妈倒是偶尔会带我去那些贵族夫人家喝下午茶，但我不太喜欢，因为他们看我妈的眼神总是带着嫌弃。”他想了想还有什么事情可做，随即啊了一声，“我倒是挺喜欢去逛博物馆，但我爸总说去看那些东西有什么屁用，还不如陪他去跟贵族老爷打猎。但我一直搞不懂骑着马、带着一群猎犬进树林围猎狐狸或雉鸡有什么好玩的，所以……他们更加瞧不起我了。”

老实说，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些事抛诸脑后；但刚刚想起来，心中却不由得感到一阵刺痛，也不知道是在惋惜自己还是人类的时光，或是为了那些人对待他的方式……或者两者都有吧。

“那就是为什么我喜欢看电影。”莱恩耸耸肩，“我第一次看的时候还觉得没什么，头几十年也没什么剧情可言，直到三零年代才比较吸引我。不过那还不是主要的原因，而是……”他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可以隐身溜进去，躲在座椅下，跟普通人一起看电影；没人会发现我，也没人在乎跟他们一起笑一起哭的到底是人还是猫。”他举起一只猫掌看了看，“有时就连我也会忘了这一点……那是我变成这模样后，唯一觉得比较自在的时候。”

亚历克斯静静听着，没说任何话。莱恩为此不禁有些感激，他原本没有料到自己会提起这些，但一旦提起后……他便想好好说完。“那也是为什么我喜欢吃些洋芋片啊、巧克力啊、汉堡薯条。”他有些难为情地哈哈笑了两声，“也只有在那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像个人一样的权利，能够选择自己想吃什么……当然，我也真的喜欢吃那些就是了。”

“我知道，你老是吃得很开心。”亚历克斯轻笑着点点头，安静一会儿后才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但我不想……不想让你觉得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问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就是──我想了解。”他随即用手捂住脸，“天啊，这种说法好像没有比较好。”

“是吗？”莱恩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大概猜到亚历克斯要问什么，“你可以问啊。我现在……我现在有种可以回答任何问题的感觉。”

亚历克斯点头，抿了抿唇后才说：“你跟你爸妈……关系怎么样？我是说，在你还是人类的时候？”他随即摇摇手，“当然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用说。”

“噢，我有猜到你会问这个，哈哈。”莱恩干笑两声，抬眼瞥了亚历克斯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看向眼前的丘陵和平原，“倒也不是不想说，只是……情况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就是了。”

这是他一百多年来第一次跟人谈到自己的家庭，这可是他连人类时候的玩伴和同学都没有提过的事；但他却发现自己这次想到父母时，心情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低落了。

“我父亲他……”莱恩说，“他是个小地方的没落乡绅，有一些田地，不过与普通人家的差别也只是多了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佣罢了；我母亲则是牧师的独生女，只受过基本教育，但熟悉礼仪，也精通读写和算数。听说当时他们的婚姻还算是个佳话。但我妈身体不怎么好，生下我之后就没有办法再怀第二胎了，这对我父亲来说当然是个坏消息，并且越变越糟，因为……”他耸肩，“他一直想振兴家族，而我……你刚刚也听到我有兴趣的东西了，我想在他眼中，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吧。但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所以还是努力学会了怎么看帐本，还有管理田产和农获。随着我长大，我也做好了接管家里生意的心理准备，不过在我快十七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让家族蒙羞了。”他想到当时的事，心中仍不免涌出苦涩。

“发生什么事了？”亚历克斯放缓了声音说。

莱恩对当时的事还记忆犹新，便开口道：“当时有个男爵的儿子私下租了一间酒吧好举办十八岁的生日聚会，我当然没把这消息跟我父亲说，但他从别的商人那里听到消息后就叫我去参加。你知道，为了跟那些公子哥儿打好关系。”

后来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晚他坚持不去参加那场聚会，或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但随即又否定这番想法，认为就算没有那次，也会有下一次、下下次，更何况他已经接近成婚的年纪，很难继续隐瞒下去──总有一天，他终究会露出马脚的。

“那些公子哥们庆祝后喝了酒，开始打桥牌来赌博，一开始还只是赌些钱啊饰品之类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输的人要听从赢家的命令，像是喝酒、脱衣服之类的。我本来没想赌的，但后来却被拱着参加，还输得很惨，把身上的钱和戒指胸针什么的都输光了。有一轮我又输了，身上却只剩我妈给我的袖扣；他们见我不太愿意给出去，便起哄说可以让我亲一位贵族小姐当作赌注。我不想做，但更不想输掉袖扣，也想说可以找位还算认识的小姐亲一下脸颊、事后跟她解释一番就好，所以就答应了。没想到他们从附近巷子拖来一位老流浪汉，给他穿上女装……”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这太过分了。”亚历克斯说话时绷着一张脸，神色严肃得可怕。

“是啊。”莱恩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我说他不符合条件，但他们说既然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来参加聚会，那为什么一位流浪汉不能是贵族小姐。他们还趁我争辩时硬抢走我的袖扣，把我架起来，强迫我……”他不想把后面的事说完，也觉得亚历克斯没必要听那么多，“后来我才辗转听说，他们得知我要参加后，便在事前安排好了一切。”他嗤笑了声，“当然，这事情没过多久就传到了我父亲的、还有其他商人和乡绅的耳里。你无法想象他生气时的表情，那也是我第一次……跟他发生争执。”

“你有告诉他发生什么事吗？”

“当然。我告诉他，那群他想奉承的人永远不会接受我们，他们只是把我们当作浑身都是猪屎臭味的乡巴佬。他听完后就更生气了。”莱恩摇头，“但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是气什么多一点。是气那些公子哥做的事？气我把家当输光了，丢了他的面子？还是气我真的亲了那流浪汉？或者是气他发现的秘密……”本来他没想讲最后一句的，但等他察觉时，话就这么顺口说出来了。

“什么秘──”亚历克斯说到一半便闭上嘴巴，一下后才又开口：“抱歉，我不该问的。你不想说就别说。”

莱恩感到心中一暖，又觉得事情都已过去一百多年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唯一担忧的是，亚历克斯知道后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但随即又觉得这是他杞人忧天了。

“关于这个嘛……”莱恩沉吟一下后便道：“其实在我十四岁开始，我父亲就开始给我安排相亲，找些乡绅或商人的女儿；但我总用一些借口来搪塞他，像是对方年纪太大太小啦、家室不对等啦、相貌才德不匹配啊之类的。或许我该庆幸当时我家家境不怎么样，所以我父亲找得到的对象大多都如我所说，要不就是连他都看不上。”

亚历克斯轻轻弯了弯嘴角。

莱恩继续说：“后来发生那事之后，不少贵族和商人都拒绝和我们家来往，连带着生意也受到不少影响。就在我父亲为此快拔光头发时，有户卖珠宝的富商主动前来提亲，因为他的女儿是我的同学，然后她──她挺喜欢我的。”他举起猫爪搔搔脸，觉得不好意思和些许愧疚涌上心头。那女孩是他在学校唯一说得上话的异性同学，长得也算清秀。他们都很喜欢汤玛士?哈代和赫伯特?威尔斯的小说，也讨论过拉斐尔前派和印象派的画作；莱恩还送过她一本雪莱的诗集，或许就是那件事让她误会了，后来对他特别热情，吓得他连忙保持距离。后来他真没想过对方父亲会来提亲，只觉得应该也是那女孩撺掇。

“我父亲当然满心欢喜，当下就答应下来，我是隔天才知道这件事的。但我知道后，就告诉我父亲我不想也不会娶她；我父亲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我不喜欢她。但我当下没说出口的是，我不是不喜欢她，只是不是那种喜欢，而且……”他抬头瞥了一眼亚历克斯，感觉心跳加速，“不只是她，我不──我不喜欢她们。”

亚历克斯听到这话先眨眨眼，然后用口型无声地噢了一声，表情有些惊讶，看样子是明白了。

“我的同学大概也都看出来了，所以他们才……”但莱恩还是不知道对方到底做何感想，也感到有些尴尬，便低头继续说：“我想我父亲在我一直拒绝相亲后大概已经猜到了，只不过一直没有问出口。但就算这样，在那晚他还是没有问……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但那也不重要了。我爸在隔天随即去向那富商拒绝掉亲事，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说的，只知道后来他很快地卖掉仅存的田地和农产，遣散男仆和女佣，然后──”

“你们搬家到道里。”亚历克斯的声音从莱恩头上响起，“寻找一个新的开始？”

“对，两个月后。”莱恩点点头，语气低落，“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一猫一人间陷入沉默。

“那不是……”好一会儿后，亚历克斯才说，“那不是你的错，莱恩。”

“是啊，”莱恩嗤笑了一声，“我试过这么说服自己。”

“嘿，嘿！”亚历克斯提高了音量，让莱恩不禁看向他，望进对方的双眼中，“这不是你的错。你听懂没？这不是你的错。你根本不知道搬家后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这样你怎么能说是你的错？”

莱恩听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奥德里奇跟他说过的事，关于他的出生与体质的事，那曾经让他痛苦许久，想着是不是一切从他出生开始就注定好了的，但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没有答案。他看着试着安慰他的亚历克斯，第一次在想到这事时感到一丝平静，便不想打破它，想着或许之后有机会再说吧。

“谢了，亚历克斯。”莱恩说。尽管他知道自己还无法全心全意相信……但不管怎么说，亚历克斯的话对他来说都意义重大。

亚历克斯只是耸肩笑了笑，没说话。午后的阳光照得他一头金棕短发熠熠生辉，连侧脸也镀上了一轮光圈。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转向莱恩道：“两点半了，我们该回去了。只是……”他叹口气，“我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脸去见我爸。”

莱恩闻言，心中升起一股冲动。自从他答应亚历克斯，心中固然已经下定决心，只要亚历克斯开口，他就会帮忙召唤乔安娜的灵魂；但另一方面他也有着不小的担忧，唯恐唤灵术的结果不好，会让亚历克斯心中唯一的期盼破灭。但随着日子慢慢过去，莱恩也越来越了解亚历克斯，让他心中有种感觉──没事的，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是亚历克斯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够勇敢地面对。

“亚历克斯，”莱恩舔舔嘴唇，抬头道：“我们来召唤乔安娜的灵魂吧。”

“什么？”亚历克斯刚站起身，听到这话一脸愕然，“你是认真的吗？”

“我是。”莱恩坦然与他对视，“我知道你可能还没下定决心，但……我只是忍不住一直想着，如果我离开这里，而你没有选择召唤她的灵魂，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后悔吗？”他之前犹豫不决，除了召唤乔安娜的灵魂可能不如预期以外，也因为那会花费他很多的魔力。这样一来，他就需要等更久才能完全恢复。但现在，他却觉得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罢了。

“我……”亚历克斯张着嘴，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会。”莱恩这话让亚历克斯看向他，“我现在就知道了。而跟你相处的这段时间告诉我，如果你选择不做的话，这件事会挂在你心头上一辈子的。所以……让我帮你吧，亚历克斯，我准备好了。”他一顿，加重语气道：“只不过我必须再问你最后一次，不管召唤的结果是什么、不管乔安娜是怎样的状况、不管我必须做什么……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亚历克斯紧蹙双眉，双拳也握紧了。好半响后，他才放开了拳头，望向莱恩。“我准备好了。”他点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心意一样，“我们来做吧。不过我……你愿意跟我说说你之前召唤的经历吗？”

“噢……”莱恩知道他终究会问起这个，所以也做好回答的心理准备了。“那是……在我变成猫的五年后了。我早已从奥德里奇口中得知唤魂术的存在，所以在逃离他身边后，一直寻找能够教我那法术的法师，最后在法国跟一个老女巫做交易，用许多魔力救了她得了西班牙流感的孙女，她才教我。不过我又花了一年，才回到当时的那座废弃农场。但那时已经……”

“他们已经失去了自我？”亚历克斯轻声说。

莱恩默默点头。他本以为在这么多年后自己早已麻木，没想到在想起时仍感到说不出的心痛，“其实过六年算久了。但可能是因为奥德里奇最后献祭肉身的法术杀了不少法师，那块土地到了那时还残留着一些带着恶意的魔力，让我父母的灵魂充满了……怨念。他们已经忘记生前的经历，只剩下吸收生命力的本能，就连我的呼唤也没有任何作用，所以我只好……用念力消融他们最后的意志。”

他父母的灵魂那时只剩下稀薄的魔力，身子淡得像是随时都要烟消云散的雾气，连五官也模糊得辨认不出生前的样貌，两眼鼻子和嘴巴都只剩空洞的窟窿，用魔力震动着空气、发出尖啸扑向他。

莱恩将魔力蕴含在呼喊里，一边叫着父亲母亲的名字、一边躲避他们的攻击。他喊到喉咙都沙哑了，父母的灵魂还是没有反应，那时他才知道他们已经回不来了。所以他只好用念力冻结住他们，强制驱散那寄托着他们最后一丝意志的魔力……

他看着双亲的灵魂消弥在半空中，发出不像人也不像猫的哭喊，哭到喉咙干哑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也停不下来，哭到全身痉挛倒在地上也仍抽搐不停，哭到觉得就算当时被任何人发现也无所谓的心如死灰……

到了最后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哭晕了还是哭醒了，就这么浑浑噩噩从天亮躺到天黑，再从天黑躺到天明。他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像个游魂般进到树林里，麻木地找了野果来吃。那状态维持了大半个月，最后仍没有勇气耗光所有脉轮的魔力而死，想着就算要死，他也要找到奥德里奇、拉着他一起去地狱。

没想到这一找，就是一百多年……直到现在。

亚历克斯听完默默无语，良久后才开口：“我很遗憾，莱恩。”

莱恩同样等了好一会儿才说：“那都过去了。那也是我的经历，不是你的。就像你说的，乔安娜才过世不到一年，所以她比较有可能……但我不敢确定。”

“没关系。不管结果如何……”亚历克斯轻轻点头，“我准备好了。”

“好。”莱恩微笑道，“那我们也来做一些准备吧。”